长沙城内,还有余粮的吴家今天也不打算开工,老头子吧嗒吧嗒的吸着烟斗,打算换个地方眯一会。
他被老婆子从屋里头踹出来了,说弄得满屋子烟味,二伢子一大早就不知道带着他的小二伢子溜到哪去了,估摸着是不知道到哪看坟去了。
此时院子内只剩下蹲门口抱着邻居家小狗聊天傻笑的小三伢子。
看见这小东西,老头子的脑壳又开始泛疼了。
他老吴这辈子阴德是多少欠缺了点儿,但也没说是这么缺的啊,跟那月亮一样又圆又弯的。
儿女双全,长女吴恙打小就聪明,身手又好,小小年纪便是下地的一把好手,反观十年后出生的二伢子,仿佛智商十年前被透支出来还利息的一样,憨憨的,到哪下地都得看着点。
半自动淘沙闯祸机,除了长得大块头了点,凶了点,还不如那个把他小棉袄拐跑了的二傻子!
他生的伢子要么像老大老二那样凶狠,要么像三伢子一样傻得可爱。
别的小毛毛生下来都是皱巴巴红彤彤的像个小猴子,他们家三伢子打出生就是干干净净的,长大了心思透亮的七岁了老头子都不舍得让他下地。
又想起女儿了。
老头子精光的眼眸黯淡了几分,也没心情抽烟了。
他的小棉袄被那二傻子拐到东北之后,生了个小毛毛就去了。
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哟。
也不知道张佛森带着小毛毛过的好不好,这么多年就只有一封信件,说是准备带小毛毛回家,就住长沙不回去了,结果那么多年过去了,什么也看不到。
“嗲嗲(长沙话里面爷爷的意思),我可以到城外玩吗?”
小狗被他的主人叫回去了,三伢子有些不舍得小狗毛发的触感,回头看到暗自伤怀的老头子,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小跑过来牵住了老头子的手。
他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难过,但他觉得自己可以安慰好爷爷。
“走吧,嗲嗲和你一起去。”烟斗重新叼回嘴里,老头子嘬了口烟,牵着三伢子的手出门了。
长沙城依旧热闹,道路两旁摊贩卖的东西看的三伢子眼花缭乱的,路过戏园子还能听到里面在唱戏,咿咿呀呀的,他听不懂,但声音挺好听的。
戏园的新班主好像叫二月红,娘和奶奶都说他生的好看,爹和两个哥哥则对此嗤鼻,爷爷则什么也没说。
二哥好像说过,娘在怀他的时候,那时候还不是班主的二月红见不得一小姑娘要被强行绑去青楼还债,英雄救美遂抱得美人归,如今也已有两个细伢子了,最近好像还收了个徒弟,叫陈皮,不是长沙本地人,听爷爷说是因为长得俊,破格收了。
可惜他还没见过那位戏班主,没办法做出他是好看还是不好看的评价。
毕竟他们全家都没啥欣赏戏曲的基因,也就娘和奶奶因为那好看的戏班主乐意瞄两眼。
要是被二哥知道了他想去看戏,怕是得弹他咕咕鸡。
想到这,三伢子面露难色,他要努力努力再努力,摩拳擦掌,把他二哥压在身下,不再屈服于他二哥的淫威!!
人总是要站起来的!!(充满红色光芒
要!狠狠的!弹!!二哥的!咕咕鸡!!!然后!还要!过分的!打他屁股蛋子!!!(燃起来了!!!
老头子牵着三伢子,看着他变换的神色,时而沮丧时而佯装凶狠,也有点莫名,这细伢子脑子一天天到底在想些什么天真的东西哟。
长沙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头子在几个小摊买了点肉食蔬菜,路过李家让三伢子送过去。
他们老李家可怜的哟,父母双亡就不说了,大哥娶了媳妇没几年就去了,剩个小媳妇出去帮人洗衣服拉扯大小弟,十五六岁的细伢子为了不让大嫂一个人出去受人脸色,自己一个跟着别人家去了淘沙,结果被人算了一道,小腿折了,这是让原本就穷苦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啊。
隔篱邻舍的,能帮衬点就帮衬点嘛。
三伢子人长得和善,笑起来还有几分玉面小郎君的感觉,比他这个老头子适合送些吃食。
老吴家皮囊长得都不差,当年老婆子就是看上了老头子这一张脸,那穷乡僻野的地儿,也没见过有长嫩好看的文盲啊,一时间被那张脸哄得神魂颠倒的,后来吴恙出生了,家里没余粮了,老头子重操旧业,才被老婆子发现从事的见不得光的行业啊。
老头子可能也觉得二伢子多少沾点宝崽是因为自己重操旧业了吧。
说来也巧妙,三伢子出生那一整年,恰巧他们老吴家房里有米,一整年都吃喝不愁。
老头子那么珍惜三伢子,也是因为他有几分吴恙年幼时的模样,当然,吴恙幼时可强势多了,长姐,没少欺负他弟,结果到了三伢子这一代也是挨二哥欺负的。
有了他们爹是个宝崽的前车之鉴,二伢子三伢子的大哥,完全不参与地下工作。
这不是三伢子第一次送吃食去老李家,李家嫂子应该也是刚洗完衣服回家,手上通红一片,她年龄不大,也就十几岁不到二十。
一个孩子要照顾另一个孩子还得出去谋生。
苦啊,可是吃人的世道,就是这样的。
“三伢子?你嗲嗲呢?”李嫂想推脱,但想起自己家的情况,又看到三伢子指了指身后站在不远处嘬烟斗的老头,眼眶有点泛红,“替我谢谢你嗲嗲了。”
“嗲嗲,你好像特别照顾李家。”
三伢子牵着老头子的手,路继续走着,再往前一点,就是给他们家洗明器的地方,解家的铺子,也可以说是堂口。
“是哟,看着李家嫂子,我就想到你姑妈,唉,最近老梦见你姑妈,她说她看到了她的小毛毛,过的很苦哟。”
嗲嗲,好像愿意讲姑妈的事情了?三伢子竖起了耳朵。
吴恙走的那么多年,除了每年清明和重阳都会提起她,基本上没人会在老头子面前提起这伤心事。
“你这细伢子,要听就听,鬼鬼祟祟作甚。”老头子笑着用烟斗敲了敲三伢子的额头,“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十四年前,你姑妈娶了个男媳妇,然后生了个崽,叫吴承熹。”
“你表姐三岁那年,阿森说要带她回长沙,不知道被什么耽搁了,现在了还没回来。”
他宁愿相信在这个乱世里,张佛森和小毛毛是有事耽搁了都不愿意往坏的方面想。
“嗲嗲知道,你表姐肯定是会回来长沙的,三伢子你要记住了。”
“你的表姐,姓吴,叫吴承熹,是咱老吴家的伢子。”
解家堂口到了,老头子原本严肃的面孔重新变得和蔼,他揉了揉三伢子的头发,“走,去看看你解叔叔。”
老吴家拿回来的明器基本上都是靠解家的路子放出去,长沙城里有两家有这路子,一家就是现在路过进去打个招呼的解家,另一家则是在城西头的霍家。
霍家由女人当家,他们家当家的位置争夺起来,比男人打架还乱,且气性还大,老头子是两头都试过,才打算全在解家出货的。
三伢子敷衍的应了声,他脑中还在消化着表姐的消息。
吴承熹……
这个名字好熟悉,总觉得在哪听过。
不应该啊,二哥都不知道的东西,他怎么能听过呢。
不过很快,他就被解家堂口对面坐着的一个男人吸引了目光。
怎么说呢,他的气质和他正在干的事情一点也不符。
他穿着黑袍子,戴着围巾,一把刀抱在怀里,紧闭双眸。
三伢子最近在看武侠小说,这位气质出众的青年明显就成为了三伢子眼中刀客的代餐。
他的所有心神已经被那位酷似刀客的乞丐大哥(?)吸引了,老头子已经唠完嗑了,临走前老解还抓了把新到的糖果给老头子,他家娃娃多,这些零嘴给他合适。
老头子自然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三伢子心思全跑外面那个明显不是一般人的人类身上了。
他也不恼,小孩子天性就是好奇,他把糖果分成三份,把属于三伢子那份给他。
“你要想去就去,有贼心没贼胆的。”老头子把三伢子所有小眼神都看在眼里,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那位刀客面前。
哦,还是不行的,万一他要对他的三伢子下手怎么办,还是得看着点。
“有那么说孙子的嘛。”
“哼,怎么比他姑妈还会窝里横啊。”
话是这样说,三伢子身体很老实的迈向了刀客,老头子的喃喃还在不远处。
三伢子把两枚糖果放在他面前,干净的双眸好奇的看着刀客怀中的刀,直到——刀客睁开了平静的双眸。
“!!!”(小狗炸毛)
“额……那个,我就是有点好奇,这个很好吃的,我先走啦!!再见!”
又想看又怂又不乐意跟人多聊两句还怕人家吃了,也不知道三伢子像了谁。
远处的老头子看着又想笑又想小骂两句。
也好,老吴家专出颠佬疯子,来个小东西中和一下,免得过刚易折。
应该……是这么用吧。
要是扫盲起来,老吴家全家都得进去。
“阿六?”
声音唤回了阿六看着那爷孙俩的背影的眼神,老解拿着饭菜,有些意外的看着地面上的两颗糖果,大抵是明白了什么意思,哈哈笑了起来。
老吴家的小东西果真是和他说的那样,可爱的让人有点担心被人卖了还得给人家数银子,最后银子还点错了。
阿六并不明白老解为什么要笑的那么开心,只是把糖果拿起来,自己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丝丝甜腻一点一点的充满了口腔,阿六把另一颗放进了怀里。
给她……
“你喜欢我给你拿点,你先吃。”
老解对阿六的想法和三伢子一样,都觉得阿六像武侠小说里真正的刀客。
一把刀,一身武功,一个温柔乡。
可惜,等老解再出来的时候,原地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饭碗和碟子了。
“害(第一声),这速度,吞也没那么快啊。”
爷孙俩继续走在,快到城边时,一个用布段绑着双眼的老者牵着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小孩从他们身边走过,三伢子隐约还能听到那个小孩喃喃,“刚那房子不行,要是化煞了勉强可以,可惜太费劲了,咱再走走吧。”
噢,真是奇妙的一天。
三伢子的奇妙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