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青推开了韩子默的房间门,“师父,咱们今日回山吗?我都想壳儿了。”
韩子默好似从遥远的思绪中猛然抽回,轻咳了几声,手中的一枚物事滑落到案上。
沈青极少见师父的不镇定,眼神一转便看见了案上的紫色令牌。韩子默想收已来不及,沈青走过去拿了起来。
“英雄令。是……紫月门?”
“紫月门?”林华秋霜不知何时跟了进来,一听“紫月门”林华双眼放光,高喊出声,连一向沉稳的程江都惊讶了一下。
“是江湖之首的紫月门吗?就咱们听书的那个?”秋霜不确定的重复。
韩子默咽下口茶,与程江对视一眼,这才点了点头。
“听说鬼宗又有小规模动作,袭扰各处。紫月门下了英雄令,诚邀江湖各大门派赴英雄会,商讨除魔细节。”
“流溯门也在受邀之列?”沈青看着韩子默的神色不似往常,试探问道。
“那是自然!在上原谁不知道咱们流溯门,经李府一事,百姓们更是交口称赞!”
林华忙不迭的拿过沈青手里的令牌,与秋霜凑在一处反复摸索。
“师父,要去吗?”沈青的口吻依然平静。
侍奉几年,她深知师父的脾性。韩子默虽看起来斯文和善,但骨子里有一份随性和洒脱,浑不似这般举棋不定的样子。
程江走过来,给韩子默的茶杯续满,递到眼前,憨直的说道,“师父去一趟吧,英雄会……难得一见。”
沈青扫过二人神色,尤其是不会遮掩的大师兄,心里便知这里面必然不简单。
“去去去!师父,能不能带我们去?”林华冲过来,半跪于韩子默膝前央求道。
慢了半拍的秋霜反应过来,也忙的过来抱住韩子默另一条腿。
“师父,求你了,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上原……让我们出去开开眼嘛……”
韩子默一个头两个大,抬眼看过欲言又止的程江和心领神会的沈青,重新拿起了那枚令牌,像执着“护身符”一般。
“好,那咱们……走一趟江南。”
一辆二驾马车,载着师徒五人驶出了上原。
车外是天高海阔,车内是其乐融融。或者期待,或者未知,或者茫然,总归一切都在向前。
气孕九泽,而生九州。
东北长白,正北北溟,西北燕回,东边是东邱,东南有江南,西面是蜀中、西幽州,最西南的边疆是人迹罕至沼泽遍野的雷泽,最南岸是仙气最为鼎盛的南海之滨。
千年洪荒,修真炼道。
气行周天,九九归一,道生九境。本元、灵虚、气合、玄空、灵智、微元、极乐、化境、归真。
境分初末,如跨山越海,半境相较不相伯仲,一境之别形同巨渊。
玄门道合,而生“派别”。经行顺逆,归于“正邪”。万物可度,御驯“灵兽”。
马车内,林华想起了说书人口中的“八云踪”,忍不住相问,“师父,何为怀谷榜?‘八云踪’又是怎么来的?”
“怀谷,起源湮远,千年万年。据传有一‘怀谷老人’,生万眼,虚怀天地,一切生灵都会被他执笔,未有偏颇,只录真实。”韩子默抵着窗户,谆谆授业。
“那是神仙咯?”秋霜瞪大了双眼。
“‘怀谷’只是一个概名,不知何时起九州出现一个‘怀谷阁’,阁中人神秘异常,不计其数,网罗天下,凡有名者皆记录在册……”沈青托着下巴接了师父的话。
“无偏颇,记事实?这都不像是人能干的事,是人总会有感情的嘛。”林华不以为然。
韩子默惊异的看了林华一眼,点了点头,赞道,“小九有进步,有你六师姐一分的聪慧了……”
刚要欢喜的林华脸色瞬间黯淡,不满道,“师父,您的心眼能再偏点吗?”
沈青忍俊不禁,把剥好的蜜橘放进韩子默手里。
韩子默摇着手里的玉笛继续说道,“‘云踪’嘛,十五年前才出现,每添一人加一个数,七年前‘武厉’紫月寒上榜称‘七云踪’,两年前‘商宸’楚沐上榜才称‘八云踪’。”
“云踪,如天之云迹,意指某一道登峰造极。如今八人,武厉——紫月寒、贤知——紫月离、棋魅——沧溟二仙、兵鬼——薄奚尘、医泽——郎之涣、商宸——楚沐、剑绝——商少白……”
“紫月门居然占了两人,而且是‘八云踪’之首!”林华忍不住惊叹。
秋霜听完,伸出手指掰了掰,嘴里念念有词了一番,疑惑道,
“不对啊,师父,这才七人。”
韩子默展了展眉头,“是,还有一人,书瑜——颜柳。”
若说名号,沈青自是拜读过许多书籍,烂熟于心,可师父提到颜柳,她忍不住抬头插话。
“瑜为美玉,可见颜柳风骨之雅。我拜读过那七位的平历,唯独没有书瑜……奇怪得很。”
“师妹是,身在山中不见山啊……”
许久未发一语,一直暗暗瞧着沈青的程江突然开口。随即韩子默递过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程江忙的低了头。
可惜这转瞬即逝的沉默交流没有逃过沈青的眼睛,她犹自剥着手中橘子,嘴里默念,
“身在山中?我门流溯门,上原山又称‘自在山’……藏书阁藏书三千卷卷各异,唯笔迹相同……”
拿着橘子的韩子默手突然剧烈的抖了一下,程江似是百口莫辩,慌忙冲着师父摇了摇头。
“师父雅致,堪比美玉。气度高远,遥遥若山。”
沈青抬起头看着变了脸色的韩子默,再次递过连苦丝络都摘干净的橘子瓣,莞尔一笑。
“师父,吃橘子!”
韩子默干巴巴的笑了笑,橘子塞了满嘴。
林华秋霜对个识文弄墨的“书瑜”不感兴趣,继续央道,“师姐,快详细讲讲。”
此时的沈青眼里含着难言的水光,她最敬仰最深爱的人岂是籍籍无名?
本是试探,一试中的。她抚平心中激动,笑着抬起头来,继续说道,
“此八人技艺超凡,涵盖武、德、棋、兵、医、财、剑、书,每人都有批语,概论上榜之由……”
“武厉紫月寒批语,‘魑魅魍魉祸人间,厉为杀道成修罗。饮血万鬼,锋芒无极。武道之巅,孤寒不胜。’”
“贤知紫月离,‘世无其二君独绝,公子品净压冰雪。翩翩如玉,谦谦如水。遥知天下,仁德广行。’”
“棋魅沧溟二仙,‘黑白纵横心丘壑,博弈虚实影从容。玄妙一盘,指点云山。对棋一坐,浮生尽散。’”
“兵鬼薄奚尘,‘鬓发无青散流年,但凭天地鉴孤忠。诡道千变,上兵伐谋。兵神如附,百战无怠。’”
“医泽郎之涣的批语特别有意思,‘悬壶蓬发怪游仙,着手成春祛疴疾。杏林春暖,扁鹊再现。奇方妙药,羞尽庸材。’”
“商宸楚沐是最后一位上榜的,批语云‘金丝银线织锦绣,精诚信垒起高楼。研桑心计,财道亨通。琼散似沙,积云如土。’”
“剑绝商少白,嗯……”
沈青不停歇的讲了六人批语,听的旁边的三人瞠目结舌。
提到剑绝时她的话端戛然而止,林华忍不住急道,“剑绝如何?”
沈青住了口,求助似的看向韩子默。
韩子默终于吃完了沈青剥的一个又一个的蜜橘,清了清嗓子。
“剑绝的名号起源二十多年前,因为他的人已消匿,批语便成了一片空白。于师父而言尚且是后辈,只听过他的传言。商少白师承不详,自南而来,本命少白剑。入得中原六年,挑战当时四十几大门派,无一人剑术可比……”
“那萧家的断水剑呢?”林华睁大了眼睛。
“断水剑的神兵之名大过萧老爷子的剑术之境,听说就是因为与商少白比剑,萧老爷子输了一招,从此束剑高阁,退位居后,再也没出过凌云阁半步……”
“……”
“商少白二十几年前剑术无一敌手,扬名天下,挑战之人趋之若鹜。商少白那时狂傲不羁,悬剑雾华山豪言,凡挑战者,非死即残。”
“可即便如此,博名之人依然多的像过江之鲤。商少白的骂名从此流出,世评少白剑戾气太重,被视为江湖第一‘杀剑’。一人一剑相互影响,说商少白有入魔征兆。”
“他的武功也一直备受争议,不予正邪论,说他杀道太重,与魔同舞……”
“那他又因何退隐?”沈青蹙了蹙眉头追问。
韩子默摇了摇头,“不是退隐,是生死不知。商少白污名渐起,从不与任何门派来往。剑下人命渐多,他便被视为武林公敌。最后一战,各门出动二十几个绝顶高手,在北溟雪山上与之约战……”
“二十几人对一人?这公平吗?”林华忿忿不平。
韩子默浅笑,“胜者为王,强者为尊。公平自然是由活着的人来说。”
“那结果呢?”林华心都揪了起来,忍不住问道。
“结果……不得而知。那一战无人评说,因为去的人无一人回来。雪山崩塌,遥遥望去,像是楔入了一把天剑。商少白一夜消失,那座山从此被命名为‘摧雪峰’。”
林华慢慢吸了口凉气,追根问底,“那商少白与紫月寒比如何?”
“怀谷阁这份排名以道而论,紫月寒的武道境界确实高过二十几年前的商少白。可是如果商少白一直在江湖之上,功力境界又当如何,无人可论……”
车厢内突然安静下来,各人沉浸在各人的心思中。
沈青虽对那些批语信手拈来,可此时她却坐的离韩子默更近了些,恭敬的奉了杯茶,郑重道,
“‘珍墨有价玉无瑕,霁月清风郎楚楚。笔惊风雨,诗成天然。清白傲骨,不囚深枷。’师父,是最好的师父。”
韩子默眼有湿润,爱怜的抚过沈青的头,“师父有你,余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