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宫里,广子宣与静宁公主隔案而坐。
广子宣甚至十分客气的给她倒了杯茶,可是静宁的心情难以自控,只是紧紧的盯着他脸上的反应。
“子宣哥哥,你……又瘦了……头发为什么……”
广子宣淡然一笑,随手端起了自己的茶喝了一口,请让了她一下,“残躯而已,不值一提。”
静宁公主看了一眼他轮椅里的双腿,厉色道,“你为何不告诉我,这是夜回天干的?我必让他十倍偿还……”
“有没有腿,我都走不出这里。”
广子宣脸上仍然是那副淡然的笑容,就是这副样子,反反复复的折磨着她。
她的爱,她的伤,她的疼,都卑贱到了泥土里,任他践踏。
她把他关在这里又如何,他宁愿在佛前诵经千遍,都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这十几年的“驸马”之称,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种强夺的可笑。
今天宫人来报他要见她时,她竟还以为,他想通了。
静宁抬头,苦笑了一下。
是啊,他爱的是那个女人,已经死去的女人。他对自己只有恨,至死方休。
“你也不过是仗着,我对你的喜欢,才这般有恃无恐。”
殿里安静极了。
静宁公主起身走到窗前,缓缓的说道:“那年秋闱,我央求了父皇很久,他才肯让我也前去围猎。
我记得那天青天艳阳,我一个人甩开了所有的京城贵子追上了那只金雕,势在必得。
可最终有支箭先我而至,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西平广家的小建威侯,英姿飒爽,冠绝京城,应是多少闺阁女儿的梦中人。那年我十二,你十五。
我们本也度过了一段很好的少年时光啊。为了能常常见你,我跟父皇举荐你做前太子伴读。太子失德被废,也是我向父皇哭求,放你回家。
知你喜欢字画,刀剑,我谴人四处搜罗。知你醉心修道习武,我便给各大名门写荐书。
待我被封静宁长公主,你对我开始忌惮守礼,我不喜欢。
我一直以为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于是我去求父皇赐婚,可是你竟然拒绝了。父皇震怒,也是我苦求再给你些时日。
后来朝中有变,我想扶植亲弟上位,自是需要些手段。
我不忍你听闻那些血腥,沾染政变污秽,更为了投你所好,便让长孙鸿带你去寻那个什么仙方,想让你出去看看。
等你看遍了人间疾苦,体会到无力之时,定会想起我的好。你只能是我的驸马,我从未怀疑过。”
广子宣的眼里并无惊异,多年之后再思考,长孙鸿的安排太过刻意。
静宁扫过广子宣淡漠的脸,苦笑,“可天意弄人,我自己种的果,令我尝尽苦头。等朝中局势安稳,邺儿顺利成为太子,我也收拢了几股江湖势力时,我竟听说,你在那爱上了一个行医的女人并跟她成了婚。
我几度派人寻你,却总是无功而返。我心生疑窦,再次令长孙鸿在那附近寻你。
重新有了你的消息,我欣喜若狂。
后有一天,我听说你杀了长孙鸿,躲了起来。我便知道,你很快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了。”
广子宣又抿了口茶水,风波不动,“可是,长孙鸿那时并没有死。”
静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笑了笑,“不重要,那时候的他,必须死。因为我得让你知道,只有我才能救你,让你一生都没有污点。
只是我没想到,你回来时,双腿修为皆废,对我是彻头彻尾的陌生和疏离。
十八年,我祈求过你多少次?人人皆道我荒淫无耻,可是那些奴才,哪个不是你的影子?
我自甘堕落,都不愿强迫你分毫。可你为什么,不愿看我一眼?
我雍容华贵,手握大权,哪样比不上她?”
广子宣忽然掩着嘴轻咳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安若……”
他突然开口喊了她的乳名,让静宁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广子宣再次请让了下她面前的茶水,静宁坐了下来,可端起杯子又心不在焉的握在了手里,广子宣眼中的希望终于寂灭了。
“因为当你开始染指朝政,你的心已不似孩童时的天真。咳……我那时敬你远你,更加怕你。你的野心,你的算计……让你面目全非。”
广子宣抬头看着她,颇为费力的喘息了一口,嘴角满是讥讽,“阿笙悲天悯人,心无泥垢……你如何与她比?
这些年,咳咳……建威府里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你想切断我的所有,逼我……臣服于你。你真的爱我吗?
我不觉得。我只是你……爱而不得的执念罢了。”
静宁的脸色变得铁青,她的眼里,那个一向温和顺从的人,忽然变了一副模样,眼里又是五年前那般,充满无尽的恨意。
“安若,权力之巅……不是予杀予夺的自由……是孤冷苦寒的枷锁,既然你喜欢……我就祝你……得偿所愿……”
广子宣咳的越来越频繁,语速渐缓,却依然挡不住话语里的决绝。
原本漠然对峙的静宁眉头忽然皱了下,眼里随即就是惊恐。
因为她看见广子宣的鼻子里在流血,一滴,两滴……滴在黛色的袍子上,化成了几个灿烂的印记。
很快,他的嘴角眼角也渗出了血,在他清瘦美好的脸上触目惊心。
广子宣他痛苦的用手压住了肚子,眉宇间却是一种快要解脱的舒展。
“子宣!子宣……你怎么了……”
静宁公主扔了手里的杯子,慌张的扑过去,颤抖的手不停的给他擦拭,可是那血染红了她的指甲,手纹和袖口,怎么也擦不完。
广子宣冷笑一声,用尽了十分的力气推开了她,满脸的鄙弃。
“我……说过……我们死生不见……”
静宁被推倒瘫坐在一旁,诧异的看着他愤恨的脸,又看向案几上的两杯茶,一杯空空见底,一杯刚被她打翻。
她歪着头,泪眼朦胧的问道,“所以……你不是……想见我……而是……想杀我?”
广子宣闭眼惨然的笑了笑,“可是,即便是我……给你的茶……你也不会喝……你根本信不过世上任何人……我已油尽……灯枯……却不能拉你……一起死……这是天意……”
广子宣毒入脏腑,大口大口黑紫的血从他的嘴角呕出。
静宁睁大了眼,顾不上心里的锥心之痛,她哭着爬着扑过来,双手一捧捧的接着那些血,拼命的冲门口喊着。
“啊啊……子宣……不要……不要……来人!来人!!”
广子宣冷笑着摇了摇头,“牵机……之毒,无药……可解。”
“子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你别……别丢下我,求你,求你……”
“广子宣,我恨你!我恨你……”
猛烈的剧毒过后,广子宣的眼神越来越空,眼前越来越白,耳边铮鸣,五感尽失。
只在最后的弥留时分,他的嘴里恍惚飘过几个字:“阿笙……等我……”
空旷寂静的大街上,沈青还在拼命的跑着,形容癫狂,凌乱的长发覆在她潮湿的脸上,脚下的鞋子已经跑丢了一只。
昨日下过一场小雨,地上的粘湿还未褪去。属于早秋的凉意,透过她单薄的衣衫,直直的洇进她的心里。
她并不能确切的知道浮华殿的位置,只是凭着心里的感觉跑着,总觉得兴许还来得及。
忽然,西南的夜空传来一声丧钟之音,沉重远逝,长而不绝。
沈青浑身猛地一哆嗦,终于停下了脚步,往那边望去。丧钟一声接一声再起,这是属于皇族贵胄的丧鸣。
苍墨的天空里,顷刻千灯亮起,如示哀绝。
沈青呆呆的站着,望着,良久,一串泪珠无声的落下,落进了她的嘴角,是苦的。
一阵轻柔的风忽然盘旋而来,穿过她的发丝,最后停在她的额头。
“爹爹……”
沈青失声的念出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