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门的殿前,已经站满了人。
风迟皱着“川”字纹满面焦愁,他已经奉命封锁消息,可这消息就好似自己生了嘴,一日传遍了门中。而且越传越离谱,一众人仿佛已经看见凶手行凶一般。
晌午刚过,台阶之下慢吞吞的出现了一个清瘦的灰袍影子。
霍紫嫣看见霍秋白的一瞬间,紧张的指甲要抠进肉里。
霍秋白看着一众站在殿前的人,有些迷惑,刚才他下了马车,上来牵马的山门弟子表情就很奇怪。
霍秋白提着一壶酒,看向两眼通红的霍紫嫣,“嫣儿?”
正当气氛凝肃到极点的时候,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凤鸣。
所有人抬起头紧紧的盯着。紫月寒看向殿前的人群,心里狂跳不已。
紫月寒捧着手里的木匣子和一个白色瓷坛缓缓的走了下来,霍紫嫣往后扫了一眼,顾不上霍秋白的疑问,着急的问道,“二哥哥,我娘呢?”
霍秋白扫过众人的脸,听着霍紫嫣这声问询,最终把目光放在了紫月寒怀里的白坛上。他迟疑的问道,“翊儿,你去……接你姑姑了?”
紫月寒的手在抖,尤其是看着姑父问询的眼睛,他几次开口又几次哽咽,最终把怀里的骨灰捧到了殿里。
那白玉般的骨坛上面,空无一字,他犹豫许久,才从袖子里拿出了钗镯和半截秀梅剑。
紫白峰瞪着那个骨灰坛,哆嗦着手,“这……这是……”
紫月寒低下了头,艰难的说道,“是……姑姑。”
所有人愣在了当场,那点侥幸和期盼都碎成了渣。
缀于人群最后的霍秋白放下手里的酒坛,耳边模糊不清,他拍了拍旁边的一个弟子,“月寒,说什么?”
霍紫嫣浑身颤抖,拼命摇着头,扑到紫月寒的边上,扯着他的袖子哭喊,“不可能!都是假的!假的!二哥哥,我娘呢,我娘呢?”
紫月寒失语,任凭霍紫嫣又扯又闹。
紫白峰肺喘,险些栽倒在地,紫白晖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
紫白峰盯了那坛子良久,才红着眼转过头来,“为什么是骨灰?”
所有人一脸茫然的看着紫月寒,紫月寒艰难的咽了下唾沫,
“尸身易腐,我……擅作主张……”
“那是你姑姑啊!你就算是背也应该把她背回来!”
霍紫嫣一听,突然止住了哭声,抬头恨恨的盯着紫月寒,“所以说,我娘真的死状凄惨,是羽青……”
“不……不是。”紫月寒连夜赶路,心痛难解,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娘就不会死!你还在袒护她!我一定会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一句句话,一个个词,撞击着霍秋白的心。
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喧嚣不止,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剧烈的喘了口气,步履蹒跚的走向那个坛子。
此时,所有人忽然想起还不知情的霍秋白,鸦雀无声的看着他走过去,一一抚过那钗那镯,那半截秀梅剑,恍恍惚惚的把那坛子捧起,离开了大殿,形如槁木。
紫月寒看着那袭越走越远的灰袍,面如死灰。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心痛,哀思,愤恨,质疑……
紫月寒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他才无力的瘫坐在地上,郁结了几日的淤血猛的喷溅于地。
他口口声声要光耀门楣,出关后要处理的第一件事,竟是姑姑的丧事。
他要如何面对姑父,面对嫣儿,面对紫月门满门?
风迟跑了进来,跪坐在他身边,用力的揽住了他的肩膀,
“二爷莫伤心,这不是你的错啊。”
“都怪我……”紫月寒声音沙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风迟把三十二个弟子的骨灰安置进了祠堂立了牌位,唯有紫白薇的骨灰被霍秋白带回了白薇殿。
此时的白薇殿内,棺椁已备,灵幡已布。
可霍秋白依然呆呆的抱着那坛骨灰不愿撒手,没有人敢上前,紫月寒来过,只能默默的跪在殿外陪着。
霍紫嫣一直在哭,由于悲伤过度,一度昏厥,被几个侍女带回了寝殿。
就这样过了三日,霍秋白把灵堂内外的人遣散,把捧着的骨灰放进了棺材。
他倚着棺木,把他从雾华山带回来的梅花酒取出来,倒了两杯,自己抿了一口,说道,
“薇儿,你尝尝,我们亲手埋下的梅花酒……”
“我记得我初见你,你拿着一把软剑,来雾华山挑战我……”
霍秋白脸上带了点笑,拿酒杯碰了碰地上的杯子,抬头饮尽。
“你那时候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我那时候也年轻,不懂得怜香惜玉。第一次比剑,你输了,竟然坐在我门前哭了一天一夜。”
“你性子倔,就是赖着不走,一次次的跟我打,又一次次被我打哭……”
霍秋白又倒了一杯,扭头拍了拍棺木。
“你说你那么漂亮的小姑娘,怎的那般蛮横。足足缠了我一个月,最后往我家门口一坐,说,‘我这辈子可能是打不过你了……这样吧,我吃点亏,你娶我得了。毕竟败在自家男人面前,也不算丢脸……’”
“我商少白剑绝天下,你啊,是胆子最大的那个,还敢跟我提要求。”
霍秋白声音慢慢哽咽,堂内的烛火“噼啪”发出一声轻响。
他轻轻把地上的酒洒掉,眼角的泪止不住掉了下来。
“我说,‘好啊,白捡的媳妇为什么不要?’……其实我都没告诉你,我见你第一眼,就很喜欢很喜欢你,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骄横又纯真的女子。”
“为你隐姓埋名,为你封剑断祭,我不悔……一点都不……”
霍秋白很快呜呜咽咽,泣不成声,背也慢慢的垂了下去。
“薇儿,你不是答应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要做夫妻的……”
“你说,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喝酒的……我们一起隐居安度晚年……”
“我们还没看见女儿出嫁,你还没看见紫月门重振门楣啊……”
“你怎能这样……抛下我?你让我……怎么办?”
即便曾经坚硬如铁的脊梁,傲视天下的目光,在紫白薇的棺前都化成了满腔的柔情和悲凉。霍秋白无力的拍着那棺木,心里疼的想要撕裂一般。
他在白薇居内如孤魂一般游荡了半夜。他发现没有紫白薇的房间,他连眼睛都不敢合。
他走向了那墙上挂着的剑,把剑拔出,手心一覆,那剑上泛起了森森的冷光,嘶嘶鸣鸣,剑气如虹。剑柄红光一现,清清楚楚的现出两个字,少白。
霍秋白一身丧服,看着外面那凄冷的夜色,把手里的剑往空中一扔,那剑附了魂灵般,化云破风。
霍秋白身影一闪,已经立在剑端,破云驱雾,匿于一片墨色中。
“剑绝”商少白,成名于三十年前,彼时年仅十九岁,以超凡的剑术冠绝天下。入世之后,挑战荒泽四十七剑术宗师,无一败绩。
世间修行之人,凡有成就者,多有灵兽相御,唯有商少白无兽驱使,人剑合一,御剑飞行。
他性格孤僻,一人独行,悬剑雾华山。年少妄言,欲挑战他之人,必递拜帖,自请绝命书,剑术比拼,非死即伤绝不留情。
可各大门派的剑客依然趋之若鹜,但几乎没有一人能完好离开。虽自请绝命书,但是商少白的的冷血和戾气,还是与荒泽许许多多的门派结下了死仇。
最终有十三家名门剑客,共同递拜帖,约于摧雪峰上相斗。那一战没人得见,只是摧雪峰上百年不化的白雪崩落半山,掩盖了所有的痕迹,无一人还。
“剑绝”商少白从此消匿于江湖,成为世人口中不灭的魔修剑客。
紫月寒几日闭门不出,心神皆创。
当紫月殿的大门重新打开,门口已经跪满了人,全身缟素,头缠白绫。
霍紫嫣面色惨白,紫白晖和紫白峰精神颓颓。
“霍紫嫣,为娘请命,请门主查真凶,刃妖女,给我们白薇殿一个公道!”
“查真凶,刃妖女,给我们白薇殿一个公道!”后面的弟子们都齐刷刷的跟着说道。
不过几日,紫白薇为羽青所杀的消息已经发酵的浓稠猛烈,整个紫月门像是刮起了家恨飓风,所有似是而非的痕迹都抵不过那些尸身所传达出来的事实。
无人见过她,又好似人人都见过她。
“我一定会查到杀姑姑的凶手,也一定会给姑姑报仇。”紫月寒枯坐在椅子里,苍白无力。
“真凶若是她,你会亲自动手吗?”霍紫嫣恨恨的问道。
紫月寒的脸变的更加惨白,“嫣儿,我说过会秉公,你不要逼我……”
紫白峰冷笑了一声,“那是你的亲姑姑,你心里该有杆秤!”
“你可知,你姑姑去凌云阁根本不是下聘,而是,为你退婚!”紫白晖高喊,“儿女私情,大的过家门荣辱,亲人性命吗?”
紫月寒惊慌抬眼,心口一郁,疼到指尖。
最终,他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一字一字的说道,
“此生若不能手刃真凶,紫月寒必……以死谢罪!”
灯火阑珊,紫月寒看着桌案上的贴文,迟迟不决。他猛地灌下几口酒,醉眼迷离中,仿佛看着一个红色身影渐渐远去。
他的眼中垂下一串眼泪,终于拿起了那方掌门印信,落了下去。
没多久,风迟姗姗来迟的报紫月寒,霍秋白离开了紫月门。
“剑绝”再现,少白剑不会出空鞘,不沾血。
紫月寒心头一颤,姑父会去哪?他此时最想杀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