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荷院里母女的冲突众人并不知晓。客院里的母女也正在说话。
老夫人叫人收拾出了邻近的蒹葭院,给吴姨妈母女居住。
回到蒹葭院,吴姨妈叫丫头们奉茶,郑宝珍坐在靠窗的榻上,垂着眼睛看丫头奉上茶后,道:“都下去吧。”
待婆子丫头们都下去后,吴姨妈皱着眉,捏着手里的帕子,走上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郑宝珍拿一双眼睛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从头上包金的发钗到脸上的脂粉,从身上的衣服到手上戴了多年的镯子,看得吴姨妈越发局促,手脚都不知道如何安放,这时郑宝珍才开口,说:“母亲,您说靖宁侯府好吗?”
“你姨母家,自然是好的。”吴姨妈不明白女儿为何有此一问,还是乖觉地回了。
郑宝珍点点头,说:“自然是好的。”说着,垂下眼睛,看着小几上的茶。
吴姨妈心里惴惴,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试探地往前走了一步,又问:“宝珍……你……怎么了?”
郑宝珍抬起头,勾起嘴角,笑了,说:“没什么。母亲,我盼着咱们能长久住在侯府呢。”
“唉……”说到这事,吴姨妈叹了口气,跟着坐到郑宝珍对面,说:“这哪是咱们说说就成的,得你羡表哥愿意才成啊。”
郑宝珍拉过吴姨妈的手,声音温和,道:“表哥孝顺,只要姨母同意,他断不会拒绝的。”
说到这个,吴姨妈也笑了,说:“也是。你姨母又喜欢你。等到赏荷宴过了,我同你姨母说说。”说完又看到女儿的眼神,脸上的笑滞了一下,又讷讷道:“都按你教的说。”
听到母亲的话,郑宝珍脸上笑意更浓,端起桌上的茶盏递给吴姨妈,道:“母亲吃茶。”
吴姨妈忙接了过来。
萧湘这边倒是清净,坐在窗边看书,孙娇上回叫人说了一次,就买了个砧板在屋里切菜,今天在练切豆腐。
前阵子萧湘托二道门的小子帮她买了一堆瓜子蜜饯,给厨房众人分了,那个阎婆子和翠芜就算了,旁的人待萧湘自然越发和善。阎婆子时常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萧湘也都不在意,叫孙娇也别计较,孙娇也就只当是听狗叫了。见萧湘不接话,阎婆子自己说着,竟没一个人搭理她的,也怪没意思,后来说的就少了,只时不时朝萧湘和孙娇翻翻白眼。
萧湘今日看的是市面上兴起不久的一本书,《喻世明言》,正看到张舜美灯霄得丽女,其中蹙颦春山入醉乡一句,脸颊红红的。这时孙娇突然凑过来,手里捧着豆腐,道:“萧湘你看,我今天切的有没有长进?”
话音一落,才看到萧湘脸颊红红,眉畔盛着些许春情,孙娇不知道她看的什么,好奇道:“你看了什么书?怎么脸这么红?”
“话本故事罢了。许是离烛火太近了,有些热。”萧湘一边说着,一边把书往边上挪了挪。她脸上的神色太正经,叫孙娇信以为真。
看了看孙娇手里捧的豆腐片,萧湘道:“比前阵子切得好多了。”
这话又叫孙娇高兴起来,扭过头拿切过的豆腐片接着切成条,再切成小块。这天太热,豆腐过夜就坏了,孙娇很少用豆腐练手,平日都是拿些萝卜茄子,切成细丝摊开,晾一晚上,第二天还能焯水拌着吃。
府里要备几天后的赏荷宴,上上下下忙得很,尤其是厨房。萧湘和孙娇偶尔叫王师傅喊过去搭把手,大多时候都是闲着的,两人就时常给众人煮凉茶喝,故而众人对她俩也没什么微词。
赵婆子还劝萧湘仔细些,花钱不要大手大脚,攒起来都是自己的底气。萧湘好脾气笑着听她说话,嘴里却说不过这一阵子的事情,要不了几个钱。
到该歇息的时候,两人洗漱过躺在床上,孙娇翻过来覆过去的睡不着,趴着对萧湘说:“萧湘,你想陵州吗?”
两人刚到侯府的时候,各自给陵州去了信,如今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熟悉了这边的事情后,孙娇又想起自己的父母。
对于萧湘来说,陵州除了萧父萧母的坟之外,没什么可惦记的。但孙娇这么问了,她就顺着说:“有些想的,再有半个多月就到中元节了,该给爹娘上香了。福宝也不知道长多大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听到萧湘的话,孙娇心里的愁绪少了一些,躺了回去,安慰她道:“我弟弟最喜欢小猫小狗了,一定不会饿着福宝的。”
萧湘就顺着福宝的话接着说,两人闲聊了会儿,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萧湘要给老夫人做饭。受赏荷宴的启发,萧湘就以荷做了一顿饭。
选还没展开,卷着心的嫩荷叶,清洗过后炒了个鸭蛋。然后摘新鲜的莲子,去皮清洗,将一些菱角去皮切块,和莲藕去皮切块,一块儿用生姜和一点辣椒清炒,就是一道可口的清炒荷塘三宝。
然后煮个荷叶粥。大片的荷叶撕碎清洗后,和粳米配上一些莲子,文火慢煮半个时辰后将荷叶捞出,口味是十足的香糯绵软。
最后用莲子做了莲蓉馅,在荷花状的模具里压了几个荷花莲蓉点心。
饭菜呈到南山院的时候,叫郑宝珍捂着嘴巴说:“这厨子可真是巧思,我看啊,赏荷宴就叫她来大展身手才好。”
杨若禾笑笑没有接话,卫青柳用帕子捂住嘴,撇了撇嘴角。
老夫人道:“那可就叫人忙坏喽。来来来,宝珍若喜欢,我分你一些。”
吴姨妈忙摆手说不用,郑宝珍拉着老夫人的胳膊撒娇道:“哎呀,我怎么夺姨母之爱呢。”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眼睛做出小女儿的促狭状,叫老夫人点点她的鼻子,道:“不过一口吃的,倒显我小气了。”
众人又笑开。
郑宝珍尝了老夫人的菜,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欣喜,说:“原来这厨子手艺这样好,怪不得能合姨母的胃口。羡表哥一定是费了功夫才寻来的。”
吴姨妈接话,道:“你羡表哥从小就孝顺。”
老夫人摆摆手,说:“夸他做什么。天天忙得都不见人影,不说他。大早上的烦心。”
郑宝珍忙笑着说别的话,一会儿夸老夫人今天气色好,一会儿说卫青杨越来越聪慧了。
一顿饭自然是主客尽欢。
吃过早饭,卫青柳带着卫青杨去卫家家学,路上卫青柳扯着帕子板着脸,卫青杨问道:“姐姐,今早谁惹你了吗?”
这些后宅的事情,老夫人与杨若禾向来都避着卫青杨,拿他当男子来看,觉得这些事情不必让他分心。卫青柳倒不在意,打小就拉着卫青杨,给他讲姑娘们的心眼。
“才一个就这么热闹,也不知道赏荷宴那天得多闹腾。到时候你盯着些,别叫翁家的人气到母亲。”卫青柳一只手提着卫青杨的耳朵,道。
卫青杨忙点点头,说:“知道了。”
卫青杨这样从令如流,叫卫青柳的气收回去一些,又叮嘱他听先生的话,不要和别的混小子瞎闹。卫青杨一一应下。
正如卫青柳所料,到了赏荷宴这天,靖宁侯府里是十足的热闹。
卫时羡常年征战在外,靖宁侯府里只有两个孀居的夫人,鲜少走动,连吴姨妈都来的极少。如今卫时羡回来,且简在帝心,今日的宴席摆明了是老夫人要为他相看,前来的客人将门前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卫茴早早的和自己的婆母一道,带着大儿子、二儿子和小女儿过来了。她的大儿子姜长恭,是她的继子,如今十岁,十分沉稳,二儿子是她婚后第二年生的,叫姜长庚,才六岁,小女儿姜长龄,才三岁。
一到南山院,老夫人向姜家老夫人问过好,搂着龄姐儿亲了亲,对一旁的谷姨娘说:“看看茴丫头,一阵子不见越发的光彩夺人了。”
谷姨娘是卫茴的生母,闻言捂着嘴巴笑道:“老夫人谬赞了,她都当娘多久的人了,远不如年轻的姑娘们有光彩了。”
老夫人笑着点了点谷姨娘,说:“哪有当娘的这么说自己女儿的。”笑过又问卫茴:“禹哥儿怎么没来?”
卫茴生的三儿子叫姜长禹,才五岁。
卫茴坐在自己婆母下首,回道:“他前天闹腾,把我屋里的花瓶都打了一个。我就罚他不能出门,如今还在关着呢。”
姜老夫人也跟着说:“是啊,这小子如今混的厉害,他两个哥哥也没有过这样的。真叫人头疼,他爹不在家,也就茴姐儿能治一治他了。”
即便姜长禹没来,姜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站在一处,就已经叫老夫人眼馋了,哪里还会嫌孩子们闹腾呢。老夫人就说:“嫌闹腾就给我送过来。我如今连个陪着的人都没有,说这样的话叫我眼气。”
卫茴眼睛朝站在一旁的郑宝珍看了一眼,又促狭地瞅了瞅外面,道:“这话别说叫嫂子和柳儿杨儿难过了,就是宝珍听了也伤心啊。”
姜老夫人也拍着手大笑,跟着去瞅郑宝珍,说:“待子安娶了妻再生上几个皮猴,闹得你头疼的时候,就不说这样的话了。”
这话叫郑宝珍羞红了脸,拿帕子捂着脸,跺脚说表姐欺负人。
众人又闹了一会儿,府里逐渐来客了。卫茴陪杨若禾出去待客,顺道将手一指,叫姜长恭看好弟妹。卫青柳也按照母亲的指示,照顾前来的小姐闺秀们。
吏部尚书的儿媳妇也姓杨,还曾和杨若禾说过往上三代许是本家的笑话,今天带着自己的女儿来了,见到杨若禾相互问过礼,又碰到御史中丞夫人带着自己的女儿到了。
吏部尚书家的孙女叫赵如芳,同御史中丞家的小姐高宜熟识,两人相伴跟着丫头到花园去了。
两人到花园的时候,卫青柳身旁已经围了一圈的小姐们。见两人过来,众人热络的招呼二人,又是拿瓜子的,又是叫丫头奉茶的。个个都像是在靖宁侯府待了许久,十分熟稔的样子。
卫青柳看她们做戏,也不说话,只含蓄得体地笑着,偶尔听到什么笑话,就捂着嘴巴做出被逗乐的样子。众人看到郑宝珍,自然也问过是谁家小姐,卫青柳介绍说是吴姨妈家的表姑。
都是来相看的,自然早早就将卫时羡的堂表亲戚们都记了一圈,更是知道,这个吴姨妈家的表姑早四五天就到了靖宁侯府。众人眼睛里闪着机锋,相互问礼。有故意不识趣的问道:“倒没听说过郑小姐,不知道父亲在哪里做官?”
郑二爷只在州学挂了个名,只是个不入流的官身。郑宝珍不见愧意,大方道:“家父不过在廊州州学教书,不算正经官身。”
见郑宝珍没有窘态,镇国公府家的小姐秦云笑道:“听说廊州州学十分有名,可见郑大人满腹经纶。”
郑宝珍矜持的笑笑,说了些谦辞。这叫先前故意刁难人的小姐有些下不来台,暗中瞪了郑宝珍一眼。
又说了会儿话,卫青柳终于提议,道:“午膳还早,咱们不如去划船吧。”众人自然应下。
靖宁侯府是前朝的世家,宅院本就不小,经本朝加封后,又扩了一些。府里有个湖,一直从西南贯穿到东北,绕侯府半圈。如今荷花开的正好,游船赏花再好不过。
杨若禾的母亲翁夫人带着自己娘家侄女翁池玲到的时候,杨若禾正忙着应酬,见母亲来了,笑意淡了一些,恭敬地将母亲带到座上。翁夫人向老夫人问过好,又拉着翁池玲的手对杨若禾道:“这是你四舅舅家的小女儿,你还抱过她,可还记得?”
当着众人的面,杨若禾微笑着端详了翁池玲的脸,道:“记得,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
翁夫人笑开,拍了拍她的手,道:“叫柳儿过来,带她表姨一块儿玩去。”
杨若禾扭过身,端了碗茶给翁夫人,刚好避开翁夫人的手,道:“柳儿正抽不出身,叫丫头带表妹到她那边吧。”
见女儿不给自己这个面子,翁夫人的脸色也有些落了下来,鼻子嗯了一声,道:“叫许嬷嬷带过去吧。”
“好。”当着客人的面,杨若禾也不和翁夫人吵,摆手叫来一个丫头,让她带翁池玲出去,又对翁池玲说:“许嬷嬷就在外面,你跟着去吧。”
翁池玲出来后,见小丫头一直领着她往院子走,问道:“不是说叫许嬷嬷带我吗?她人呢?”
小丫头道:“许嬷嬷代大夫人盯着各处呢,抽不得空,请小姐随奴婢前去。”
原来表姐不过是哄自己呢,翁池玲有些气愤,故意走的慢些,到花园的时候,只赶上最后一只小船入水,也不顾方才的气恼,忙叫婆子等自己上船。
卫时羡今日休沐,一早就听到府里有些吵闹,问过小厮,才想起来今日母亲设有宴。就换了身衣服想要出门避开,又想起答应过母亲去行个礼,叹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往南山院去。
到了南山院,在门外都听到说笑的声音,卫时羡吐了口气,叫丫头去通传。老夫人正和宁远将军夫人说笑,听小丫头说了之后忙叫卫时羡进来,一边对众夫人道:“这小子难得有空来给我请安,我也许久没见了,叫诸位夫人们见笑了。”
吏部尚书家儿媳杨夫人笑道:“我们又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不用避着。”
众人笑开。
卫时羡刚一走进来,一群眼睛就定在了他身上,叫他十分难受,硬着头皮给老夫人行礼,又问过几位能叫他行礼的夫人们。
老夫人点点头,说:“府里的荷花开的正好,你去摘一朵来吧。”卫时羡应下。
期间众位夫人们都屏着呼吸,屋里静的落针可闻声。
卫时羡出去后,众位夫人恭维话又说了起来,一个说“靖宁侯年纪轻轻就官居高位,叫老夫人成了老封君,可真叫人羡慕”,一个说“靖宁侯这样龙章凤姿,英武不凡,以后也不知道要娶个什么天仙”。老夫人自然被奉承的十分舒畅。
而出了南山院的卫时羡却不这么想。他从满是脂粉味的屋子里出来,才松了口气,又想到母亲的吩咐,只好硬着头皮往湖边去,才绕着最偏僻的抄手游廊走到穿堂,就听到湖中有女子的嬉闹声。
又叹了口气,他扭头就往回走。心道去外面买一枝花叫人送来吧。
刚绕过一个花厅,就看见假山旁一个半旧的水洗蓝裙子闪过,卫时羡忙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萧湘怀里抱着一把荷花莲蓬,孙娇走在一旁,拿着一把荷花,还跟着一个脸生的丫头。
原来孙娇知道今日热闹,厨房的事情忙不到她和萧湘身上,就闹着要萧湘陪她去瞅一眼,萧湘自然不愿意。叫翠娥听到了,说从花房那边过去,那里偏僻又能看到湖,瞅一瞅不碍事。萧湘这才同意。
翠娥又请她交好的一个花房的丫头带着她俩。三人刚看了几眼,又在湖边摘了些荷花荷叶,正要回去。
见到萧湘,卫时羡也没顾什么,快步走上前和几人撞了正着。孙娇和花房的丫头绣云忙慌乱地给卫时羡行礼,手里的荷花掩耳盗铃一样背到身后。萧湘捧着一怀的荷叶莲藕,脸上也有些发红,道:“请侯爷安。”
卫时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轻咳了一声,问:“你们刚从湖边过来?”
这话摆明了就是明知故问,萧湘点头应“是”。
卫时羡看了看孙娇身后藏不住的荷花,道:“借我一些。”
“啊?”萧湘一时没反应过来。
卫时羡侧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又轻咳一声,面色有些尴尬,道:“母亲叫我去摘花,正好碰见你了,就借一朵。”
闺秀们许是划船到了这边,嬉闹声渐渐大了一些,隔着假山倒是看不到。萧湘明白过来,低头要给卫时羡拿花,一瞧发现自己怀里只有荷叶莲藕,有些尴尬,适时孙娇低着头把手里的荷花递过来。
萧湘接过,又递给卫时羡。
卫时羡看着萧湘手里的荷花,笑了声,道:“你怎么只摘了荷叶莲蓬?”说着从萧湘手里只抽出来一朵开的正好的荷花。
听卫时羡这么问,萧湘的脸又红了一些,道:“做菜。”
这话实在是卫时羡的意料之外,愣了下,又笑开,扬了扬手里的荷花,道:“多谢。”
在宴客的时候随意走动,偷摘主家的东西叫人发现,还叫人道了声谢,萧湘实在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难得神情有些呆滞,道:“侯爷言重了。”
卫时羡笑了笑,又将荷花递给绣云,道:“你将这花送到南山院,说是我摘的。”说罢朝萧湘点点头,就离去了。
几人又向卫时羡行过礼,绣云傻傻的拿着荷花就要去送,萧湘忙拉住她,拿走绣云自己摘的一大把花。这才叫绣云找回自己的魂儿,拍着脑袋去南山院了。
孙娇缓过神,长吐了口气,道:“真是吓坏我了。”
萧湘也有些尴尬,点了点孙娇的脑袋,道:“叫你乱跑。”
孙娇忙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道:“我可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