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羡日夜盯着刑部追查,终于有了些收获。
这事情说来话长,起因也和萧湘有些关系。
早在女真大肆进攻,在北疆镇守多年的姜家不敌,又死了许多人之后,不得不将北疆统军权让出来。谁知不过两年时间,就被卫时羡逐个击破。
这叫姜家难免犯嘀咕,以为女真是做出了个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唬人,其实内里已经被他们耗尽,而后才叫卫时羡捡了便宜,故而对卫时羡十分厌恶。
这个姜家和卫时羡的姐夫姜耘,是同姓不同源。原先靖宁侯老侯爷没出事的时候,姜家还拉拢过姜耘,却没能成事,后来侯府出事,姜耘也被牵连时,姜家还踩上过几回。
姜耘不过是寻常军籍,其父因勇猛有谋入了老侯爷的眼,而后才算起家。
姜家却是经营多年的家族,自太祖起事时就是太祖的副官,跟着伺候在左右,后来建朝后叫太祖信任,姜家就起势了。连北疆那么大的权势,都叫先帝派他们家过来。
即便后来失利,家中又死了不少男儿,可姜家在京城仍有根基,还曾送过女儿进宫为妃。不论是为着什么,这女儿也十分得陛下喜欢,虽没生育,却被封为德妃。
德妃善妒,又空有美貌不善谋断,嫉妒东玛有孕得陛下看重,就想了计谋借萧湘来谋害东玛,谁知被皇帝查出,被贬为姜美人。简直是一朝不慎,从云间跌落。
姜美人心中怨恨,便再次谋划要报复。可皇帝将东玛护的紧,她无从下手,也不敢再在东玛身上做文章,叫皇帝更加厌恶。便想到了向皇帝揭发她的人,正是卫时羡。她又无法对卫时羡下手,就想了条恶毒的计谋。
姜父战死北疆,是姜美人兄长当家。姜美人进宫后一直得皇帝喜欢,十分自得,也一直被姜兄捧着,即便如今被贬为美人,在姜家也仍有积威和人脉。
她叫人逼迫姜兄行事,但姜兄到底在朝为官,知道如今卫时羡比姜家更得陛下看重,若非一击毙命,轻易不可举动,就拒绝了自己妹妹。
这叫姜美人更加恼怒,就叫人向自己母亲哭诉。姜母自来疼爱自己的女儿,以为自己的女儿不输皇后,甚至若能先生下皇子,便能取皇后代之。她觉得皇帝不过是为安抚东玛肚子的一时之计,待东玛生育后,女儿便会恢复原位。
得知姜兄竟敢不帮女儿,姜母大怒,亲自叫来人安排下去。
这便有了卫青柳受难的事情。
事情查明之后,卫时羡罗列姜家和姜美人数十条罪状,请求陛下重罚。证据确凿的事情,众人也都愿意为卫时羡的人情而踩上姜家一脚。宋渭踩的尤其重,简直恨不得诛姜家九族。
皇帝见此,便以残害功臣的罪名,将姜美人打入冷宫,夺姜母诰命,另有以治家不力的罪名,贬了姜兄。
姜家在京城的地位一落千丈。
知道是因为卫青柳和萧湘都没有伤及性命,皇帝便不能赐死谁。但卫时羡仍不解气,暗中叫人给在官场的姜家人都使了许多绊子。
半个多月后,事情才算落幕。
萧湘听卫时羡说完后,也明白皇帝的处罚已经算是公正,心思再恶毒,既未遂便不会罚的如得手后那样重。但是卫青柳遭受了一番苦,萧湘十分心疼。
知道萧湘的想法,卫时羡垂下眼睛,心里软趴趴一片。
这个人善良聪颖,坚强可靠,又如此关怀自己的家人,叫卫时羡如何不迷恋呢。
这番事了,老夫人为答谢萧湘,亲自选了几个庄子要送给萧湘,却被萧湘拒绝。
她这番照顾卫青柳,是为了卫青柳对她的一片赤诚依赖,和危难间将她推开的情谊,若收了这些,叫她怎么能安心呢?又怎么面对卫青柳呢?
不过她求老夫人答应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想要买下孙娇家人的身契。
老夫人几番劝说无果,只好把这些收回,叫周管家去安排孙娇家人的事情,而后又亲自叫来府中各处,叮嘱要待萧湘如卫时羡一般尊重。
众人心思纷飞。王师傅想起当初的阎婆子,心道也是活该。
这边事了,卫时羡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宋渭自那次桃林事情之后,再没上过朝,听说是身体抱恙。
他们都知道,宋渭才是救了卫青柳的人,卫时羡先前也去谢过一次,但宋渭并不见他。答谢宋渭的方法有很多,但谁都明白他最想要什么。
按说早该告诉杨若禾的,但毕竟其中牵扯太复杂,尤其先前卫青柳神思不宁,杨若禾日夜照料在旁,分不出心思去想这个。
现在事情都了了,卫青柳的精神也好多了,就该去想一想这纠缠了近十年的事情了。
卫时羡自然不能直接去找杨若禾,所以将此事告诉了老夫人,请老夫人决度。
老夫人听了,心里十分纠结,犹豫再三,先对卫时羡道:“这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你不必管了。”
靖宁侯府有什么事情是卫时羡不能干预的呢?
可这是长嫂和旁人的爱恨纠葛,莫说卫时羡,连老夫人都不知道能不能干预。
卫时羡想起早逝的兄长,心里说不清是悲伤还是什么,点点头,任由老夫人安排。
这事也折磨了老夫人多年。
于靖宁侯府,这自然是丢人的事情,自家儿子去世不到一年,竟有人敢上门提亲,这人还与长媳有自小的情谊。当年老侯爷和卫时央遭人诬陷得的污名,都没这件事叫人耻笑的多。
老夫人当时身子本就不好,撑着起来处理这件事情,后来才留下厌食的毛病。
于杨若禾而言,那时她简直声名狼藉,饱受非议,恨不得一死了之。
可近十年过去,宋渭的痴情又叫老夫人动容。
如宋渭所说,自己一辈子与老侯爷聚少离多,后来更是天人两隔。独守空居的日子如何,她最清楚。自己儿媳还不到三十,花一样的年华,却已经守了十年的寡了。
言行举止处处受限。出不能出,穿着不能艳丽,笑不能大声,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找她商量,生怕处理不慎叫她生气。
还有个世子儿子,更叫她谨小慎微。
十足十是被装在套子里了。
这叫老夫人十分怜惜,尤其是想到以杨若禾的年纪,怕还要再过上许多年这样的生活。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老夫人早就把许多东西看淡了。德行难得,真情无价,宋渭虽总被人说处事狠毒,但近十年来他除了探听杨若禾的消息之外,并没有做逾矩的事情,连对靖宁侯府也是多番暗中帮忙。
人性千面,宋渭是个护短的人。若杨若禾能和他在一起,后半生定会安乐。
老夫人下定决心,叫人请来杨若禾。
杨若禾并不知道这些,跟着人到了南山院,恭谨地向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叫她坐过来,先问了卫青柳的状况,又问了卫青杨的课业。杨若禾一一答过。
老夫人这才说起事来:“先前宋大人为救下柳儿受了伤。子安去谢过,可宋大人却不见他。还是得你亲自去谢一遍吧。”
杨若禾顿时坐如针毡,忙说:“母亲,我怎能……”
老夫人抬手止住杨若禾的话,语重心长道:“我们侯府毕竟欠下这番恩情,人之有德于我,不可不报。再者这么些年了,总该有个说法。我陪你去见一见他,该说的都说清楚吧。”
人之有德于我,岂能不报?何况若非宋渭,柳儿还不知要遭受什么。
思及此,杨若禾终于点点头。
既然说定,老夫人择日就带着杨若禾亲自往宋渭府上去。
既是来道谢,便要正大光明的。老夫人也不避着人,叫周管家抬着轿子到了宋渭府上。
一路的好事者见了,十分惊奇。这些年虽然碍于卫时羡的功业和权势,众人虽然面上不敢谈论,但私底下说起当年靖宁侯府大夫人的绯闻来,还是一番讥笑。
靖宁侯府与宋渭多年不往来,在朝堂上也是斗得水火不容,前阵子卫时羡亲自到宋渭府上,已经叫众人纳罕了,如今侯府老夫人竟亲自带着大夫人拜访,简直叫众人匪夷所思。
宋渭的府宅是皇帝赐的,只是个一进的宅院,里头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奴。
老奴听到敲门声,打开条门缝摆摆手,示意主家不见客。
周管家又说:“靖宁侯府老夫人和大夫人拜访,请您禀报宋大人。”
老奴正摇着的手一顿,又问:“靖宁侯府?”
周管家说:“正是。”
老奴打开半扇门,叫他们进来,然后去向宋渭通传。
老夫人和杨若禾刚走进院子,就见宋渭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家常衣服,更显的他清瘦得惊人,一抬头就直盯盯地看着杨若禾,眼神犹如实物,勒得杨若禾喘不过气来。
宋渭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看到杨若禾了。因为当初他得意忘形一时冲动,叫杨若禾从此深居侯府,鲜少外出。他只能极少地远远看上一眼,然后偷偷地流泪。
看到卫青柳如杨若禾同出一辙的样貌,宋渭心里更是慌乱的手足无措,那是他曾经幻想无数次的,他和杨若禾的女儿会有的样子。
见不到杨若禾,他只能偷偷跟着卫青柳,看上一眼那相似的容貌,再说上两句话,他便知足了。
所以他也跟去了大承恩寺,只是碍着靖宁侯府的护卫,离的远了些,察觉动静后追上去,这才救下了卫青柳。
即便是母女一般相似的样貌,也难解宋渭的相思。如今看到杨若禾站在自己面前,并非梦境,也不是思念到流泪的幻觉,当真是她站在了自己面前。宋渭一眼便看痴了。
见此,老夫人开口打破这局面:“宋大人之恩,靖宁侯府特来道谢。”
说罢,就叫人把谢礼抬出来。
被打断后,宋渭勉强收回了视线,扫了一眼摆了一地的箱子,对老夫人道:“请老夫人进来坐吧。”然后转过身先进屋子了。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叫人退到宅子外头,然后带着杨若禾和周管家进了屋子。
宋渭的正堂摆了一圈明制的圈椅,是和府宅一道赏赐下来的,昂贵的紫檀木料。上面虽然没落灰,但有没有人气是一眼看出来的,这套桌子并没用过几回。
众人坐下后,老奴端上茶水。老夫人点头谢过,对宋渭道:“宋大人的救命之恩,靖宁侯府没齿难忘,今后定奉宋大人为府上贵客,府中上下结草衔环以报。”
宋渭却不说话,只低着头看着茶盏,忽然气氛沉默下来。
老夫人知道他的意思,也不说话。周管家也知道当年的恩怨,垂着头不敢发出声响。
过了一会儿,杨若禾才起身,对宋渭行了礼,道:“多谢宋大人救下小女。”
宋渭这才抬起头道:“举手之劳罢了,老夫人不必这般。”话虽没说到杨若禾,也没请她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她。
当着旁人的面便是如此,老夫人有些恼怒,咳了一声,对杨若禾抬了抬手,叫她坐下,又问宋渭:“宋大人伤势如何?”
见杨若禾坐回去后又低着头不看自己,宋渭心口有些顿顿的痛意,随口道:“并无大碍。”
后来老夫人再说什么,宋渭也没听清楚,眼睛只随着杨若禾动,看她颤抖的睫毛,看她被风吹动的发丝,终于再也忍不住,宋渭对老夫人说:“可否能和大夫人说些话。”
老夫人既然让杨若禾来,就知道会这样,一边拍拍杨若禾的手,示意她不用害怕,一边道:“好,老身就在外头等着。”
然后带着周管家出去了。
老奴也退出来,要顺手把门关上,老夫人道:“不必关门。”
老奴手顿住,抬头看了看宋渭,见宋渭也不理他,就收回了手,搬了个椅子给老夫人。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之后,宋渭的眼神反倒没有方才那般放肆,垂下眼睛,神情有些哀伤,道:“您……一向可好?”
杨若禾原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总想夺门而出,但听了这话却定住了心神,轻声说:“我很好。”
千言万语在心中不知从何说起,宋渭捏紧拳头又松开,盯着桌上的茶盏,不敢抬头,怕自己又吓到杨若禾,过了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话:“柳儿现在如何了?”
杨若禾回道:“已经好了许多,还要多谢大人救了柳儿。”
宋渭喉头动了动,又问:“今后我到侯府去,您会见我吗?”
这话有些逾矩,杨若禾只说:“大人到府上来,府中自会以礼相待。”
这番客气疏离的话,终于是叫宋渭流下眼泪来,再忍不住,看着杨若禾道:“那你会怎么待我呢?”
这话有些逾矩,杨若禾避而不答,也不去看他,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拒绝之意。
心心念念多年的人就在眼前,可她却一心想着与自己疏离,世上再没比这更叫人难过的事情了,何况是对于宋渭这样的痴种而言。
宋渭心痛地无以复加,也不顾老夫人就坐在门外,带着哭腔问道:“你就这样厌烦我了吗?”
这话叫爱惜名声的杨若禾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离开。
见她要走,宋渭什么都顾不得了,哭泣的声音有些尖锐,唤道:“姐姐,我只是想看看你啊!姐姐!”
杨若禾不敢听他这呼唤,还要往外面走,可听到后身咚地一声响,她下意识回头。是宋渭摔在了地上,一条腿的姿势有些奇怪,却还双手撑着要往杨若禾这边爬过来,面上是孩童般无助的哭泣。
杨若禾突然像定住一样,身形恍惚一下,扶住桌子,也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情。
这片刻的功夫,叫宋渭爬到了她身前,颤巍巍地伸出手,却不敢抱她,只敢轻轻拉着她的衣角。
他的一条腿姿势有些奇怪,一看就是折了的样子,但他也不管疼不疼,就这样趴在地上,仰着头,红着眼角,挂着泪水,低声问她:“姐姐,再叫我看看你,好不好?”
旧年的记忆涌上来,杨若禾再忍不住,扭过身子掩面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