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最好的回答,殷淮安凤眸半阖,紧抿薄唇一言不发。
他不想骗她,也没办法骗她,他的心境在经历了两世时光后,已然有了巨大的变化。
此时,他只能沉默。
可这沉默在慕容怀月看来却振聋发聩,她的心脏急速往下坠去,永不触底。答案显而易见,她承受不住。
极度哀伤之下,她竟然笑了,只是笑容苦涩难堪,让人心疼。
窗外似乎刮起了风,吹在窗棂上像是女子哭声一般,幽咽缠绵,催人泪下。
慕容怀月缓缓吐了口气,可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良久的静默,殷淮安才开口道:“两个月前的那个暴雨夜。”
慕容怀月仔细回想,恍然大悟道:“是花云和殷文钊吵架,投奔你的那天?”她想起那晚殷淮安莫名淋了雨,道,“怪不得那天宋灏说你古怪呢……”
殷淮安不作声,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走到床榻边,眼神复杂,道:“别想这件事了,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再说这个。”
慕容怀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问道:“你这么坦然吗?”
“什么?”殷淮安蹙眉,“你想说什么?”
慕容怀月低下头,她想说的太多,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最后,还是殷淮安怕她病重思虑太过对身子不好,才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关心话,然后离去。
内室只剩她一人,她呆坐了片刻,蓦地,腹中一阵恶心,她掩着嘴巴干呕起来。进来侍奉的怜音听到动静,忙搁下膳食,冲到内室:“小姐,你怎么了?我去请大夫过来。”
慕容怀月虚弱地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明儿再说吧,我累了,想睡下了。”
怜音瞧着自家小姐的脸色极差,担忧道:“小姐不吃些东西吗?”
慕容怀月轻摇了一下头,便缓慢躺下,怜音替她掖好被角,轻声道:“小姐,我就在旁边守着,您有不舒服的唤奴婢一声就成。”
慕容怀月抬手抚上怜音的脸颊,故作无事地笑笑,道:“好怜音,今儿让你受累了。”
“小姐怎么说这种话,这是怜音应该做的,小姐快些睡吧。”
怜音放下层层床帐,吹熄了床头的盏灯,内室登时一片昏暗。慕容怀月闭上眼,听着外头如泣如诉的风声,意识逐渐昏沉。
半梦半醒间,一些她已许久不曾梦见的画面复又出现在她脑海——
躺在血泊中的秋月明、持剑指着她的殷淮安、绝望的父亲母亲……前世种种,又出现了。
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让她喘不过气,梦中挣扎之际,她浑身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她便大汗淋漓地睁开眼、坐起身。
床榻边的怜音听到动静,忙点了盏灯,撩开床帐,轻声道:“小姐?是要喝水吗?”
慕容怀月抚着胸口缓了缓,平静道:“几更天了?”
“快三更天了。”怜音说着话,倒了碗热茶递给慕容怀月,“小姐出了好多汗呢。”
慕容怀月心口窝堵得厉害,只喝了两口茶便搁下了,怜音一边为她擦汗一边说道:“小姐再睡会儿吧。”
“怜音,明儿一早你告诉母亲,说我这几日不去国子监了。”
“小姐放心,王妃已经嘱咐过了,小姐安心养好身子便是。”
慕容怀月一顿,又道:“还有,如果殷淮安来王府,就说我身子不好,不见人。”
怜音愣了愣,问道:“……小姐这是为何?”
王府上下已经默认殷淮安和自己小姐乃是一对佳人,只等着哪日喜结良缘。怜音瞧着慕容怀月的脸色,试探道:“小姐和殷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你尽管照我的话去说,如果父亲母亲问起,也这般回了。”慕容怀月躺下,扯高被子盖住自己,不想再谈论此事。
怜音心下疑惑,但见小姐疲惫的模样,也只能应下。
此后一连几日,殷淮安日日都来王府,怜音也每日都按照慕容怀月的意思,婉拒了殷淮安的看望。
夏日炎炎,本就容易烦躁窝火,殷淮安见不到慕容怀月,心下更是恼火。本想找机会两个人能坐下来冷静地聊聊天、谈谈心,如今却一连吃了几天的闭门羹,殷淮安的心头邪火早就压不住了。
他冷笑连连,阴鸷的视线紧盯着面前的侍女,道:“告诉你家小姐,让她好好养身子。”
怜音瑟缩了一下,道:“多谢殷公子关心,奴婢会照顾好小姐的。”
目送殷淮安拂袖离去,怜音才松了口气,赶紧回房将他的话告诉慕容怀月。慕容怀月听了,下意识有些害怕,握着怜音的手问道:“他是不是很生气?”
怜音吐了吐舌头,道:“自然是的,可给奴婢吓坏了。”
慕容怀月双手绞着衣衫下摆,心下也没了主意。怜音见她如此,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奴婢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
“小姐,您难道要一直躲着殷公子吗?”怜音蹲在她身前给她分析着,“小姐您看,殷公子每日都来,时日久了,王爷和王妃那边是瞒不住的——”
怜音看着慕容怀月的脸色,继续说道:“不如趁王爷王妃知道前,小姐跟殷公子把事情说开,到时候也能向王爷王妃解释,对吧?”
“可我不想见他……”慕容怀月极为难道,“我有些……不敢见他。”
怜音不解:“为何?”
慕容怀月无法和她解释,只含糊道:“我们之间嫌隙太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可奴婢看小姐前些时日和殷公子很是和睦呢,”怜音犹豫着说出自己所想,“根本不像是有嫌隙的样子。”
慕容怀月一声长叹,沮丧道:“你也说了,那是前些日子了,现在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小姐愿意把原因告诉怜音吗?”
慕容怀月温和地笑了笑,抬手将怜音脸颊的发丝别到耳后,低声道:“怜音,你不会理解的。”
“不管怜音是否理解,怜音都会一直陪着小姐的。”
有如此忠仆,慕容怀月心下有些许的暖意,这么多日以来,仿佛有座冰山一直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暖不了身。
有了怜音在身旁说笑逗乐,慕容怀月的心思也不在殷淮安身上了,她刻意忽视那些让她烦心的事,一心只在怜音挪来房中的小乌龟身上。
与小乌龟玩耍了半日,眼瞧着太阳落山,怜音和书夏一个去拿膳食,一个去盯着煎药,慕容怀月捧着一盒碎肉,用小银夹子夹了一小块儿碎肉喂到小乌龟嘴边。
身后传来门响,慕容怀月头也不抬地扬声道:“怜音,这小乌龟怎么不吃食了?你午后是不是喂它吃了许多?”
等了片刻,身后并无回话,她疑惑地转头看去,只见殷淮安双手环胸、斜倚着屏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吓!
慕容怀月惊得手中碎肉、夹子都掉在地上,那种下意识的恐惧掐住了她的喉头,让她发不出任何声响。
见此,殷淮安一声轻叹走近她,好声说道:“你一直不见我,我只是想见你,便只好做一回梁上君子了。”
慕容怀月紧紧贴在角落里,警惕地看着他,略有些结巴道:“怜音马上就会回来……”
殷淮安笑了笑,很是轻松道:“嗯,回来又怎样?”
“你——”
两人正说着,怜音端着膳食回来了,殷淮安一挑眉,不动声色绕到外间,未等怜音抬头看清房中多了一人,她后颈一痛,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殷淮安抬眼看着惊慌失措的慕容怀月,淡然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
慕容怀月眼角噙着泪,扑过去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将怜音搂在怀里。她轻轻晃着怀里的人,又不停轻唤着她,想要把人叫醒。
殷淮安立在她身前,高大的身影轻而易举遮住地上的女子,他垂眼安静地看着,少顷,蹲在慕容怀月面前,平静道:“放心,她只要睡一觉就没事了。”
慕容怀月不看他,只是搂着怜音,两行清泪无声汩汩流下。
她太过委屈,再不好好哭一场,人早晚会憋出病。
见她这副模样,殷淮安眼神一暗,抬手揩去她脸颊的泪痕,低声道:“别哭了。”
“……”慕容怀月让怜音躺在自己怀里,一手握着她的手,声音艰涩问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约莫一两个时辰。”
慕容怀月不作声,只安静地等着,等着殷淮安开口。
殷淮安一抿唇,从她怀中抱起怜音,将人搁在贵妃榻上,而后转身看着神情木讷的女子说道:“我带你出去走走。”
慕容怀月摇摇头:“我不出去。”
“那没办法了——”随着话音,殷淮安迅疾出手,在她脖颈两侧穴道用力一按,慕容怀月还未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殷淮安将人打横抱起,飞檐走壁避开王府家丁,转眼便离开了王府。
他抱着人在京内一处皇家园林停下,轻手轻脚将人搁在长椅上,而后从袖间掏出清神香让昏迷过去的慕容怀月闻了闻。
随着一声微咳,慕容怀月悠悠转醒,待她看清眼前之后,神色惊惧不已,颤声道:“这是哪里?”
“皇室园林都不认得了吗?”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殷淮安眺望了眼周围,挨着她坐下,说道:“想跟你说说话。”
“……你要说什么?”
殷淮安望着远处,月色洒下,映着他俊朗的相貌更加不凡。他语气淡漠,问道:“这两个月你过得不开心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两个月——是不是真的开心。”
慕容怀月沉默地点头。这两个月她是开心的,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卸下了防备与抵触,可这份美好只存在了不到两个月,然后上天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开心就好。”殷淮安笑了笑,“两个月前,我看到你活生生站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慕容怀月不信,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殷淮安垂眼,认真道:“是真的。”
慕容怀月扭过脸不看他,她不知道殷淮安此刻说这些意图是什么,一心只想远离他,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再次把那些地狱般的恐怖记忆忘掉。
“你是打算一直不看我了?”
“……”
殷淮安叹息,扶着她的脖颈将人转过来:“我想和你谈谈,你一句话不说,是让我唱独角戏吗?”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慕容怀月垂眼躲开他的视线,“我、我现在……不想再想之前的事了……以后、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她话说得七零八碎,但足够殷淮安听清楚了。
殷淮安抿紧没什么血色的薄唇,盯着那张脸看了片刻,平静道:“不可能。”
他将人禁锢在怀中,贴着她的耳畔,一字一句道:“我不可能不见你。”
话语中藏着的寒意让慕容怀月在不算凉爽的夏夜里不可自控地抖了起来,她想起在听音阁,殷淮安对她说的那句——
“你休想离开将军府。”
隔了一世,又是如此,他不会轻易放过她。
“……为什么一定不肯放过我?”慕容怀月止了没一会儿的眼泪又开始无声流淌,她抽噎着问道,“我、我已经……”
她抖得厉害,脱口的话也不成话,让人分辨不出她是在哭还是在说些什么。
见她如此,殷淮安有些担心,将人抱紧了些:“我带你去看大夫。”
“不,我不去……”慕容怀月头疼得厉害,心口窝也难受得不行,她打着摆子,哆嗦道,“我……想吐……”
殷淮安只得松开她,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慕容怀月弯腰捂着肚子,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殷淮安看这样也知道她心疾犯了,于是轻声哄道:“你不想看大夫,那我就送你回王府,回去后好好歇着,实在不舒服就让府里人去请大夫。”
只是慕容怀月人晕晕沉沉的,哪里能听清殷淮安说了什么。她踉跄着起身,旋即又跌坐回去,幸得殷淮安眼疾手快将人抱住,这才无事。
一声轻叹,殷淮安抱着人回到王府,他将人温柔地放置在床榻上,掖了掖被角,俯身细细打量着。
一想到慕容怀月醒来后又要躲着他、不见他,他就恨不得将人直接带回将军府再次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