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校长出殡那天,又下了一场大雨。
万一一一宿都没怎么睡好,不到四点就被万大成叫醒了。他们今天有很多事要做,尽管起得很早,但万一一却感觉不到疲惫和困乏。
从摔花盆再到跟车前往墓地,万一一对一切的流程都很陌生,她机械地‘参与’着这一切,却又感觉自己很疏离。
凌晨五点的北京,秋雨绵绵,寒气已经有些渐渐刺骨了。
万一一没有被安排在跟黎超一辆车上,她是司校长唯一的亲外孙女,要跟着司新丽坐棺木后的头车。
这是万一一这几天以来身边第一次没有黎超的陪伴,也是她这几天以来第一次跟她妈在单独的空间里相处。
守灵的日子里,司新丽没怎么激动地爆发过。万一一瞧着她妈每天苍白个脸面对来吊唁姥爷的人,既心疼又有点担心。
忙碌的守灵日子让司新丽也没有空闲的时间去回想司校长,有时候她坐在那儿想想一想和父亲的相处时光,可思绪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司新丽这三天几乎都没怎么睡觉,她偶尔躺下一会儿,也会很快起来。后来万大成和黎老师强迫她去睡觉,司新丽刚睡着就梦见了司校长,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父亲的模样,她又哭着醒来了。
反倒是从欢迎里医院跟着灵车前往八宝山的路上,司新丽坐在车里,安安静静地感受着车子在公路上的驾驶,心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当车开到无人且偏僻的路段时,司新丽就把怀里的纸钱与硬币抛撒在车窗外边,寓意着能为司校长的亡灵引路,也打发打发路上的孤魂野鬼。
这或许是司新丽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她每抛撒一把纸币,都极具庄严感。
万一一坐在车的后排,透过车窗瞧着外边散落的白花花的纸币,还有硬币落在地上清脆的声响,似乎能感受到她妈妈对姥爷的不舍。
不知怎的,车窗外依旧稀稀拉拉的小雨明明和三天前的那场雨一模一样,但带给万一一的感觉却大不相同了。
她的视线从车窗外的纸币上转移到雨水上,又最终跟着路边变换的风景而模糊了焦点。万一一仿佛还看到了她姥爷,是微微带笑的模样,是指挥着他们钻三小后门铁栅栏的模样,也是他假装生气教育万一一要尊重老师的模样。
来送姥爷的人比万一一想得多很多,还有很多教育部的领导,都是万一一压根就不知道的人。
告别仪式因为预料之外的人数被临时调换到了更大的厅堂里。
得有将近一百人来奔丧,那氛围压抑着万一一喘不上气来,她有点紧张。
司校长的告别仪式没有很长,他安详地躺在棺木里,悼念鞠躬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万一一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哭的,只是大家都在哭,她突然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了。
仪式过后的火化流程万一一不得而知,等司新丽把一小盒沉甸甸的骨灰交到她手上的时候,万一一还是茫然的。
她听话地跟着妈妈,抱着姥爷的骨灰走到墓地,看着姥爷和姥姥合葬在一起,万一一那个很难集中注意力的毛病又犯了起来。
她看着墓碑上的字会出神,看着工人砌水泥的动作会出神,看着和姥爷并排的姥姥的名字也会出神。
万一一还想起了她的姥姥,姥姥去世的时候她还很小,根本没什么印象了,只隐约记得姥姥烫着小卷花的头发,还有眯眯笑的眼睛……
司校长是周一走的,他的丧葬到周四已经彻底办完了,于是万一一从周五开始恢复正常上课。
和黎超、费小天、冯佳雨并排走在去三中的路上时,不光是万一一一个人,大家的情绪都还是很低落的。
上学的路要经过三小,黎超本想带着万一一走另外一条路,但万一一拒绝了。
四个孩子在三小门口驻足了一小会儿,还特意绕到了后门,去瞧了瞧后门新换的铁栅栏。
油漆不知道是后来又新刷了一遍,还是在那个意外的雨夜中也没有掉色,总之是看着崭新光亮的。
费小天最先叹了一口气,默默说出一句话。
“我好想司姥爷啊!”
冯佳雨原本就在强忍着,现在听他这么说,也落下泪来。
黎超一直在留意着万一一的表情,可她却毫无波澜。
“走吧,早自习该晚了。”
万一一说完再不看三小的后门,快步走开。
费小天和冯佳雨有些意外,他们以为万一一会哭的。
黎超赶紧跟上了万一一,只有他明白万一一是怎么想的。
司校长肯定是不想他们上学迟到的。
……
周五过得很快,可能是孙老师可怜万一一,这一天都没怎么挑她的毛病。
万一一整整沉寂了一整天,每节课下课后冯佳雨和费小天都会来找她,她虽然也会说笑,却看起来像是在勉强。
连张远航都很关心她,还给她买了一整箱的可乐。万一一笑着收下,回家的路上喊上费小天和黎超帮自己偷偷藏在了三小的体育器材室里。
北京四中周五晚上有加堂的晚自习,所以刘盛洋直到周六中午才从学校回来。
他回家的时候欢迎里30号楼早已经恢复了往常,一点都没有刚办完丧事的样子。要不是刘盛洋在楼底下瞧见了戴着孝字黑袖箍的司新丽与黎老师,他根本不知道司校长去世了的消息。
刘盛洋背着书包冲回自己家,比黄美华和朱铁刚预计的时间要早。
儿子一礼拜才回来一趟,黄美华从一大早就开始给他炖肉熬骨头汤了。这两年刘盛洋个子长得很快,以前比黎超和费小天都矮半头的他,中考之后眼瞅着就蹿到了一八五,比一米八的费小天和一米八三的黎超还高出一小截。
黄美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北京四中课业太繁忙的原因,她总觉得刘盛洋开学还没俩月就消瘦了很多,为此没少发愁。
朱铁刚虽然是个糙老爷们儿,但他对刘盛洋的事也很上心,主动和黄美华一起查食谱学烹饪,为刘盛洋料理食补。
黄美华的十全大补骨头汤刚放到火上开始炖,刘盛洋就提早回来了。
“儿子,这周累不累啊?你先歇会儿,吃点儿水果,咱等汤快好了再吃饭。”
刘盛洋没给黄美华回话,拿着书包直接回到自己的屋里,一把就把门给撞上了。
砰的一声巨响摔门,吓了厨房里的朱铁刚和黄美华一跳。
刘盛洋以前从来没在大人面前发过脾气,有时候就连表情都很少有。所以这异常的摔门,着实让黄美华和朱铁刚心里一阵发毛。
“这是…怎么了?”朱铁刚试探地问黄美华。
对于朱铁刚来说,刘盛洋这孩子省心是很省心,可就是太让人琢磨不透了,一点都不像个孩子,更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期逆反。
朱铁刚不知道刘盛洋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反正这两年和他们娘儿俩在一起过日子以后,比起黄美华,他更在意刘盛洋。
朱铁刚惶恐,黄美华比他还惶恐:“是…是不是洋洋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你想什么呢?四中那是什么学校,你可别瞎说,赶紧去问问孩子去。”
朱铁刚及时制止了黄美华的乱猜。
虽然大多数时候在家他都听黄美华的,但关键时刻他还是得给黄美华当这个主心骨。
黄美华听了朱铁刚的话,稍微理智了一些,赶紧就去了刘盛洋那屋。
“洋洋,你怎么了?”
刘盛洋这屋的门锁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坏了,压根只是个摆设而已。黄美华心急地一边说话一边推门就走进去了。
“你出去。”
刘盛洋看都没看他妈,直接甩出三个字来。他的声音虽不大,但语气却很不好。
刚进门的黄美华直接站在原地没有动。
“洋洋,你…怎么了?有什么话可以跟妈妈说……”
刘盛洋突然把头扭过去,怒视着他妈:“司姥爷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黄美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你不是在学校呢么,我想着别耽误你上课……”
“难道我上课比这件事还重要么?!”
刘盛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语气比之前更加不好。
黄美华怎么也没想到他儿子会因为司校长去世这件事跟她发脾气,她既觉得莫名其妙,又有点委屈。
她这个当妈的,还不都是为了他好。他们学校连周五晚上都安排了自习,这要出来奔丧一趟,得落下多少课啊!
“洋洋,你听妈给你说啊,你司姥爷这事儿吧出的比较突然,妈也没顾上……”
刘盛洋不再看他妈,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妈,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你出去吧。”
黄美华不是没瞧见她儿子刚才怒视她的眼神,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门外的朱铁刚给拦住拉了出来。
朱铁刚随手把刘盛洋屋里的门给他带上了,拉着黄美华直奔厨房。
刘盛洋从来都没这么对黄美华说过话,一时间黄美华有点接受不了。
“你说这孩子,我也是为他着想啊!他怎么能那么说我呢!”
朱铁刚自然明白黄美华的委屈,安抚她:“我知道,不过洋洋这孩子肯定也是对老爷子有感情……”
……
老楼房不隔音,厨房的动静刘盛洋在屋里是能听清楚的,只是他却丝毫不在意。
刘盛洋从自己床头的书架上抽出一册新概念英语书。可能是好久没动过的原因,书的表面都已经落了土。
刘盛洋翻开书的第一页,拿出里面夹着的自己唯一一次作弊的英语小抄,瞧着瞧着就红了眼眶。
这书,这小抄,承载的是刘盛洋与司校长的第一次接触,也是足以改变他一生的重量。
刘盛洋遗憾的不是没能送司校长最后一程,而是他这几年始终没能亲口告诉那位老人,不用再为自己担心了。
他如他所愿,成长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