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
一。
最后一秒倒计时结束,随春生对藏在地下的电缆发起了攻击。
……
发布会现场位于完全封闭的室内,一扇窗户也没有。现场本来维持着安静的秩序,排队等待提问。骤然到来的黑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溅起一阵阵涟漪,引发起一阵骚动。
“停电了?”
“军委大楼怎么可能停电……”
“设备故障?”
记者们在台下窃窃私语,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大喊了一声:“快看军委的直播间!”
原本还在和警卫员询问发生了什么的张月辉闻言也打开了光脑,进入了军委的直播间。
“……信号劫持?”张月辉很快反应了过来。
“各位同胞,日安。”画面中的女人穿着一身白大褂,棕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用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眸。尽管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但不难看出,女人应该是东西大陆混血。
张月辉看着那熟悉的绿眸和棕黑的发色,一瞬间瞳孔紧缩,就连鼻梁上的单片眼镜在识别到女人的眼睛后也开始报错。已经被尘封起来的记忆犹如迎风而涨的火苗,灼烧起他的理智,令他久违地感觉到失控的情绪漫上心头。
她不是应该早就……
“相信大家有很多的疑惑,请先容我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女人对着摄像头鞠了一躬,而后侧开身,露出了背后的布景——一块巨大的蓝色幕布,上面用白色油漆印刷出一个画上经纬线的球体,球体的正中间是两条交叉的橄榄枝。在这个logo的下方,则是用四大区通用语印刷的字符。
“Earth Union”
蓝星联合。
“我们的名字是……EU。”
……
随春生收回了最远的那枚浮游单元,两枚开小差的浮游单元在内应的接应下悄悄回到军工二厂的库房,仿佛从来没有被启动过。
“杨鑫钰的麻醉效果有多久?”
“不是很长。可能等会儿你给他两巴掌就能把他叫醒了。”
“够了,我们再去沿途布置一点打斗的痕迹……”
“他们在布置了,你自己收拾一下,看起来够狼狈就行。”
随春生和俞枫在掩护下离开了配件厂。内应坐进模拟机舱,把所有数据格式化,随后把机舱运输到报废零件回收处。
……
“帝国剥夺了我们真正故土的名字,历史,甚至是存在,”女人重新站回了幕布前,继续用沉稳的声音陈述,“如今人类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启航前文明的镜花水月。万年前,我们的先祖舍弃了三分之二的同胞,以极为惨痛的代价逃离了畸变的故土,在空虚的宙域中开始了文明的整合,而后形成了如今的帝国。”
……
镜花水月?
舍弃同胞?
故土畸变?
女人的话语过于惊世骇俗,不止原本就在直播间里的人,更多的人涌了进来。
“大元帅有令,封闭军委大楼,查明之前所有人不得出入!”又有警卫员冲进了发布会现场。
“把上午参加表彰仪式的那些人也叫回来一起调查。”张月辉立刻吩咐下去,转身丢下这些一听要被迫滞留就开始闹腾的记者。
……
画面在一片片颓败的残垣断壁中辗转,女人的声音变为了旁白:“帝国的初衷本该是文明的延续,人类的灯塔。可如今的帝国,早已遗忘那亿万同胞的牺牲,遗忘了人类曾经达到过的文明的最顶峰——没有阶级歧视,没有穷征暴敛,更没有严刑峻法。”
真正让直播沸腾起来的正是这一段话。
“视频里是我母星!就因为领主私加的税没交上,他就让人把那户人给判刑流放荒星了!”
“这是伽马星系吧?被虫族侵入大气层,虫族正好降落在市中心,好多人走在路上就莫名其妙被虫子砸死了……事后那些大贵族居然因为要办节日活动就没有给家属发抚恤金!”
“来看个热闹,居然有这么多平民在狗叫……有时间看直播还不如多搬两块砖!”
“我就是伽马星系第三行星的,现在虫族砸的那个大洞都还在那里!不修缮就算了,我想进去放一束花祭拜我的亲友他们都不让!哀悼会也不让办!气死我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军委都是废物吗?让一群恐怖分子信号劫持了!”
“我天,能在星网上把这些事故合集做成视频的……早就成封号斗罗了才对!”
“为什么军委的账号会莫名其妙放这个人说话?难道他们真的是来造反的?还骑到军委脸上造反?”
“管他是不是造反的,敢把这些说出来我就觉得是英雄了!”
“这不好吧,本来被虫族包围要过日子就很难了,现在人类还要打内战,那不是更难过了吗……”
“我过得挺好的,你们不要因为你们自己过得不好就代表我造反啊……真是,那你们和流氓有什么区别?”
……
军委的技术员们已经乱作一团,但即使再乱也没有用武之地。
“备用电源呢!还没开吗!”
“发动机温度怎么会这么低……是中央空调!中央空调漏氟了!”
“没人去通知星网关掉直播间吗?!他们就这么没有眼力见吗!别人都骑到脸上造反了还不把直播间封禁了!”
“想也知道星网的技术员干不过叛军!我们都干不过!星网那些人更关不掉!”
“可恶……马上转移到最近的有电的单位去继续搞!不能再让他们继续播下去了!”
张月辉的思绪在纷杂的人声中清晰起来。他背对着混乱的人流,推开了陆荣广办公室的大门。
陆荣广的办公室很安静,她就坐在黑暗中,聚精会神地观看着自称EU的组织的直播,对外界的混乱充耳不闻。
“老师,你不觉得这个说话的人有些眼熟吗?”张月辉的手摸到了腰间别着的枪上,“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陆荣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淡漠空洞,仿佛根本不在乎他把手放在枪上,随时可以威胁自己的性命。
“我还以为按照你的性子,早就把绯穹忘得一干二净了。”
“老师说笑了,和我无冤无仇的人我都能骂上两句,更何况是她这样把我往火坑里推的人。”张月辉捏紧了枪托。
“如果想问绯穹的事,你应该去找大元帅。”陆荣广低头继续看直播。
“绯穹的事先往后稍稍。我想问的是……您应该知道,切断军委大楼电源的事,就是随春生干的吧。”
“你怎么猜到的?”陆荣广没有否认,随春生是始作俑者和她早就知道但没有阻拦这两件事,她一并认下了。
“上次涂渊给他检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您怎么会就这样轻易揭过了呢,”张月辉把枪从枪套里抽出来,不慌不忙地上了膛,“后来我听到排查的工人说,备用电源启动不了是因为空调漏氟,导致发动机温度过低。今天根本没有人进过地下室,恰好幽灵斥候的浮游单元就在二厂检修……”
“你就直接想到他会用二厂的浮游单元发动攻击?”
“……我当上军委委员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了蓝花楹的卷宗。对超S级精神力来说,隔着几十公里攻击一台中央空调……不是办不到。之后肯定也要排查主要电源是怎么被切断的,不出意外的话,恐怕也是用精神力,隔着地面就切断了地下的电缆吧。”
“那你现在要怎么做,告诉大元帅,我和随春生是叛徒吗?”
“如果不是我正好看了蓝花楹的档案,又正好知道随春生身上有鬼的话,我也想不到他头上去。他既然敢这么做,想必也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不在场证明了吧。”
……
随春生现在回到了杨鑫钰身边,指使俞枫又往自己肩头上开了一枪,伪造出自己带着杨鑫钰艰难逃生的假象。
“这一枪没有打在要害,但你还是记得及时就医。我要走了,下次再见……说不定就是在杨家倒台的时候了。”
“好,你快走吧。”随春生把杨鑫钰架到自己肩膀上,肩头的伤口渗出鲜血,一并染红了杨鑫钰的军礼服。
随春生背过身去,再往前走出一步,就是配件厂的正大门。
俞枫举起麻醉枪,往随春生脖子上也打了一针。随春生顶着麻醉效果艰难地走了几步,确保配件厂的安保能看见自己后,才卸力倒了下去。
“那边……那边有人倒下了!”
“快救人!”
配件厂一阵兵荒马乱。确定随春生被配件厂的安保救起来后,俞枫闪身钻入密林,消失在绿色的屏障中。
……
“先辈的牺牲是为了希望的存续,如今帝国造成的牺牲却是纯粹在满足无底的私欲。崇高也好,卑劣也罢,这就是,无可辩驳的……人性。”
“可我们不该屈从于自己的卑劣,我们不该背离自己的崇高。”
“人性最丑恶的地方莫过于一个人试图剥夺另一个人生存的权力。这就像是人类基因的底层代码——一个人针对另一个人,一个权力集团针对另一个权力集团,一个阶级针对另一个阶级。斗争的双方因为不同而斗争,却未意识到跳脱于‘自我’这个概念之外,我们有什么不同。”
“人性是人与人相互理解的关键,也是阻碍。纷争因人性而不断,美德因人性而闪耀,文明因人性而发展,也会因人性而停滞不前。人性是我们在茫茫星海间构筑联系的唯一桥梁,人性帮助我们开拓荒野的航线,发出共存的信号。一切因人性而起,也应该由人性来解决。”
“我代表EU,代表枉死的先辈,代表受压迫的帝国公民,代表人性的崇高,代表未来的期许,向腐朽的人性,向腐朽的阶级,宣战!”
……
张月辉听着绯穹的演讲,直接笑出了声来,连肩膀也随着身体在颤动。
“她也好意思标榜自己崇高?”张月辉随意地把枪拿在手里,似乎毫不担心上膛的枪会擦枪走火,“那我岂不是也能自称圣人了?”
“对受压迫的人来说,反抗可不就是崇高吗。”陆荣广淡然回答,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被绯穹的演讲触动。
“是吗?以前的您可不会在乎什么崇高啊卑劣的,”张月辉堪堪止住笑意,随意抬手抹去了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您是我见过最纯粹的人。纯粹地……为了自己。任何一点会让自己难受的事,您都不会去做。很简单,却无坚不摧的生存目标。可现在的您呢?逼迫自己担任让自己不适的职位,逼迫自己争夺让自己不适的权力,现在甚至还承担风险替随春生隐瞒……您到底想做什么?”
“我也以为你不会在乎别人为什么要呼吸,看来我们并不了解彼此。”
“别人是别人,您是您,”张月辉抬手,枪口对准了陆荣广,“如果没有您的教导,想必我还在毫无意义地做些……让自己痛苦的事。”
“所以现在拿枪指着我,对你来说,就是不会让你痛苦的事?”陆荣广关掉了光脑,站起身来直视张月辉。
“如果连像您这样,纯粹地为了不让自己痛苦而活的人,都遇到了不得不逼迫自己改变的理由……那我岂不是也有一天要回到以前那种让自己痛苦的状态中去?”张月辉不满于陆荣广的淡漠,枪口抵得更近了一点,“您这么做一定有您的理由……如果您的答案能让我觉得有那么一点意义……我不会和大元帅告发您,也不会再追究随春生。”
“张月辉,借来的人生是走不远的。连自己想过什么样的人生都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为什么逼迫我自己,你就能理解得了吗?你不该诘问别人的想法,你该问问你自己。”
“……问得出来的话,我就不会成为您的学生,借您的人生了。”
“擅自把你的人生责任加到我身上,你觉得,这符合你从我这里学到的‘纯粹’吗?”
张月辉只觉得眼前一晃,陆荣广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她一掌劈在张月辉的手腕上,枪顺势落到她手里,漆黑的枪口转而对向了张月辉。
“您说得对,我连借来的人生都走错路了,”张月辉看着黑洞洞的枪口,眼里毫无惧色,“您的‘不让自己痛苦’是纯粹,我的‘不让自己痛苦’……是自私。”
“自私没什么不好,但别走岔到我头上来。”陆荣广扣动了扳机。
枪里没有子弹。
“我就是拿着枪壮胆的,从没想过要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和您拼个你死我活,”张月辉把枪拿了回来,“我果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这应该是我向您讨教的最后一节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