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啦?你已经是我们叛军的一员啦!”
杨鑫钰从昏迷中苏醒,睁开眼听到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如遭雷击。
金满玉看着目瞪口呆的杨鑫钰,满意地点点头,后退几步,把解说的主场交给了张月怜。
“这里是……”杨鑫钰猛地看到熟悉的人,终于安了安心。
“这里是EU的域外基地,”张月怜的话打破了杨鑫钰的幻想,“你追丢了俞枫和杨霜钰,误打误撞冲进了我们在包围圈里设置的航线,被我们打捞回来了。”
“……”杨鑫钰闭上眼,双手捂住脸。
怎会如此……
“吊了这么久葡萄糖,你已经没事了,不要没病装病。”张月怜并没有给杨鑫钰留够接受现实的时间,“帝国你已经回不去了,杨霜钰很快也要抵达,如果不想让我们用对待战俘的方式对待你,那就和我去见我们的领袖。”
“……知道了。”杨鑫钰抹了把脸,接受了现实。
其实刚刚追踪到杨霜钰和俞枫的踪迹时,他还是在很冷静地指挥围堵——直到俞枫冲进虫族包围圈,指挥舰已经没有办法再前进,他才亲自驾驶机甲跟了上去。他没想到俞枫驾驶的那艘飞行器速度快到能在他追上他们之前把他甩掉,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远离了帝国的边境线。
更让情况失去控制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可能就身处EU隐秘的包围圈航道内。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冲出了边境线多远,机甲记录的数据也因为之前的追逐而显得杂乱,没有一丝一毫参考的价值。
他已经没办法再自己回去了。要么在虫族包围圈里等死,要么赌一把,看看这条安全航道到底通向哪里。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漂流了多久、多远,中途也有几次猜错了航道的走向,差点被虫族围攻,不过一回到航道的范围内,虫族就像失去了目标一样,没有再攻击他。
总而言之,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自己应该确实误打误撞靠近了EU的域外基地。
杨鑫钰简单拾掇了一下,换上了张月怜给他的作训服,跟着她离开了接驳处的医务室。
“你也是EU的人?”路上,杨鑫钰和张月怜聊了起来——尽管他们之间对立的立场不应该产生如此和平的对话,但杨鑫钰已经认清了现状。自己已经在EU的地盘里了,就算能找到自己的那台文武袖,也会因为没有能源而无法启动。
还不如多了解一下现状。
“是。那段时间你应该在忙着处理杨家的事,没注意到我叛逃的消息。”
“……我小叔的死,是不是和你们有关系?”
“岂止杨启明一个人,整个杨家的倒塌都和我们有关系——不过你要知道,是杨启明先树敌太多,才会墙倒众人推。我们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只能算是推手而已。你接管杨家的时候,难道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吗?”
“……随春生也在这里吧。”
“在你考虑清楚自己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姿态留在EU之前,你不会有任何机会见到他。”
两人断断续续聊了几句,张月怜终于把他带到了教育区。
“……你们领袖,在学校里办公?”杨鑫钰看着来来往往奔跑嬉闹的小孩子,发出了质疑。
“姐姐,我们以前没见过你,你是从帝国回来的吗?”有几个胆大的小女孩主动拦在了两人面前搭话。
张月怜不太擅长应付小孩——毕竟当年她在家里才是最小的那个。她努力让自己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蹲下身和小女孩平视:“是。我们现在有事要去找领袖姐姐,你……”
“领袖老师在音乐室呢!她在教我们弹钢琴,以前的老师们都不会弹,那台钢琴都是我们自己在琢磨呢!”小女孩骄傲地挺起胸脯,拽着张月怜的衣袖就要带她离开。
至于杨鑫钰,可能因为他的神情实在过于憔悴,再胆大的小孩都担心随便去和他搭话的话会不会被他晕倒碰瓷,因此杨鑫钰身边没有什么人。
音乐室虚掩着的房门里隐隐传出钢琴的乐声。张月怜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直接推开了大门。
三五几个小孩围在钢琴旁边,簇拥着中间演奏的女人——棕黑色的长发,碧绿的眼眸,医生的白大褂,和EU信号劫持事件中出镜的女人一模一样,只是没有戴口罩。
她听见推门的声音,停止了弹奏,回头看向了来人。
“欢迎来到EU,杨司令。”绯穹拍了拍身边孩子的肩膀,围在她身边的小孩便作鸟兽散,临走前还推搡着带走了张月怜,顺便关上了音乐室的门。
“你是……”杨鑫钰看着这张有点眼熟的脸,终于想起了自己看见信号劫持的视频时,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是大元帅霍雷肖的女儿!
“看来你还记得我,我就不自我介绍了,坐下谈吧。”绯穹招呼杨鑫钰坐下。音乐室里除了琴凳,也就只有刚好适合十岁不到的幼童身高的课桌椅了。杨鑫钰预感到这场谈话会持续很久,便顺着绯穹的意思,将就坐在了并不能让他舒展开的椅子上。
“麦尔逊……小姐,我不明白,为什么EU的领袖会是你?”杨鑫钰一时有些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称呼绯穹。
凭她大元帅女儿的身份,确实担得起敬称——可偏偏她抛弃了这个能给她带来无数特权的身份,跑到了这个远离帝国的不知名行星当起了叛军头子。
“叫我绯穹就好了。另外,EU的领袖为什么不能是我?因为我的父亲是霍雷肖·麦尔逊吗?”绯穹神态自若,似乎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在帝国人眼里有多离经叛道,“我从军委直属医学院毕业,被授予少校军衔,此后的十年里一直在前线供职,取得过六次三等功,两次二等功,一次一等功。我救过很多人,让很多精神力过载的士兵免于遭受病痛折磨。我还发表过很多论文,为军区医院提供了很多具有创新性的医疗技术。即便我做了这么多,你在想起我时,第一反应仍然是‘霍雷肖的女儿’,哪怕我已经以这个身份身死三十年。”
杨鑫钰从未考虑过绯穹所说的那些。如今听绯穹本人提起,这才发觉,绯穹自身的成就其实一点也不比他这个军区司令少。更何况他这个司令一职多多少少还是靠着和上一任司令有旧、以及军部里有叛徒,这才轮到他来当的。
“看你的表情,我想你是认可我的工作的。只是大元帅女儿这个头衔太过光辉,以至于任何我自己的努力都被那光辉湮灭……”绯穹无奈地笑了笑,“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我没办法说自己的生活即便完全脱离父亲的光辉也能过得一帆风顺,我本就享受了来自父亲的便利。只是这样的便利,不应该干扰律法的运转和公序良俗的审判,你觉得呢?”
“如果要说帝国哪个贵族的后代最干净……我想应该就是你了,”杨鑫钰神色复杂地看着绯穹,“可你居然也有……因为特权太过猖狂而招来的烦恼吗?”
“用烦恼来形容曾经发生过的事,分量太轻了,”绯穹的语气很轻,但却否定了杨鑫钰的措辞,“那是我即将从学校毕业的时候安排的一场手术。你知道的,医学生要学习到独当一面至少能坐诊的程度,最少也要八年,我们这样的军医,学习时间可能还要更久。我不像其他同学一样需要担忧家庭能否供养我继续深造,所以我其实并不着急学习进度的事。只是……”
“只是有人为了向你,或者说向大元帅献殷勤,强行把你推了出去。”杨鑫钰大概猜到了。
“就是这样……”绯穹闭上眼,似乎不想回忆那段过去,“我知道以我的资历是没办法主持手术的,更何况还是精神力相关的手术。我只是个正在学习中的学徒,怎么能用‘练手’这样的名义,让伤者为我的未来铺路呢?”
杨鑫钰没有搭话。绯穹说的也没错,手术对伤者来说就是性命攸关的事,哪怕是大元帅的女儿想要学医也不应该拿人命来练手。只是这话让绯穹说出来……就让他觉得很怪异。
大多数贵族享受的“特权”,远比着一条两条随时可能因为医疗事故的名义丧生的人命血腥多了,杨鑫钰尽管并没有太多地涉及那些阴暗面,却也已经对类似的事件失去了同理心。以至于绯穹提起她自己的过往时,杨鑫钰的第一反应是——也不过如此。
“我拒绝为伤者主刀,这本来才是对生命负责的做法。可对方居然以为我在乎的是手术成功率,还说如果伤者死了就把主刀医生的名字换掉……我没办法接受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绯穹抿了抿唇,“我知道对大多数贵族来说这样的事可能只能算小事,甚至是长久以来无需多言的惯例……但这样的事是错误的,不应该存在的。”
“我不认为你会是执着对错的人。”杨鑫钰避重就轻。EU的存在意味着未来一定会因为分歧而发生战争,绯穹难道会因为一场拍错马屁的谄媚就掀起战争吗?
无论帝国多么不堪,战争都才是最错误的那个选项。
“所以你觉得……剜掉腐肉不需要流血吗?”绯穹摇了摇头,“我因为不愿意糟蹋人命而拒绝了大部分贵族默认享有的特权,是因为特权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的。如果连人命都能拿来成为特权的点缀,那没有特权的大多数人到底该怎么生活呢?”
“发动战争也是只有掌握了权力的人才能做出的决定。”
“决策权和特权是不一样的,”绯穹再一次否定了杨鑫钰,“我当初选择不糟蹋人命是因为我不该这么做,而不是我不能或不敢——发动战争无疑也是亵渎生命,但如果不用这种最惨烈的方式剜去腐肉,怎么能保证一个政权的健康呢?如果不能一次性剪除所有的枯枝败叶,那迟早整株花朵都会被病毒蛀空。为了一己私欲发动战争那才叫特权;为了一个公平的未来发动战争,我知道这个过程中会产生牺牲,但我愿意背负所有因我的决定而产生的生死,直到达成我想要的结局。”
杨鑫钰又沉默了。他承认绯穹刚刚说起拒绝主刀的一瞬间产生了对方的言辞听起来很圣母的念头,但绯穹这番话又改变了他的想法。做事情只考虑该不该,而非能不能敢不敢,如果有必要的话,叛出帝国发动战争也在所不惜——绯穹说起话来语气飘飘声音柔柔,做起事来却相当果决,甚至算得上残忍。
杨鑫钰自觉比不上绯穹的决心。他曾经也看不起帝国这些腌臜的阴暗面,也努力坚持过不要和他们同流合污,但实际上杨家就不算干净,他甚至一直都知道杨二也是属于阴暗面的一员,但他从来都在逃避直面这个事实——不仅是因为杨二是他的亲人,更是因为他本身完全避不开杨二从那些阴暗面捞回来的特权。
他再怎么避免直接利用特权办事,手上也始终算不上干净。绯穹能叛逃甚至当上叛军头子是因为她目标明确且问心无愧,杨鑫钰却做不到像她那样决绝——他没有慢慢充实自己的余裕,更没有抛弃一切从头再来,甚至是背负起无辜普通人的生死的决心。
“我知道,其实你或多或少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只是身在帝国时束缚太多,你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心摆在一个正确的位置,去思考你所见到的事实。如今你已经回不去帝国,你最挂怀的妹妹也马上要成为我们的一员,虽然还留了个杨宏钰在帝国……但他到底不像你妹妹,是个束缚更多的omega,他如果狠得下心对自己,还是能在帝国闯出一条活路的。”
“……那我能做些什么?”杨鑫钰的态度有所松动。
他的确……该静下心来思考,自己到底真的已经被那些阴暗面所污染,无法和一身清正的绯穹为伍,还是摆脱了所有束缚,可以肆无忌惮地追寻自己内心的正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