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啊……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夏辉……歇一下吧……歇一下!”
“这才只走了一半而已啊……”
猛地将充当登山杖的木棍插进松软的泥土里,在听到沐哀嚎似的祈求以后,我不禁忍不住笑着回头踩着脚印去搀扶她,在两个小家伙意味深长地注视之下。
“我本来还以为你能够再坚持多一会儿……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太勉强了,毕竟还是缺乏高强度的运动,要不还是我背着你走吧?”
“呼……呼……什么跟什么啊……都足足爬了一个小时多……这完全是你们的体力太过于怪物导致的吧?我就只是个普通弱女子……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呼……”
想起凌晨出发前她信誓旦旦的模样,拍着胸脯对自己保证绝对不会掉队喊苦,再对比现在这满头大汗的惨色,自己顿时有些无奈。
“你、你让我坐下来歇一会……也不用背着走……只要歇一会儿就好……”
“确定?山里面蚊虫有很多,散发着热气的家伙坐在草边那可是完美的自助餐,要不了几分钟就会爬的你满身就是……你看,比如这个小东西……”
“咦……?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沐衣服上的虫子,看那黑不溜秋的样子我也不认识,只是顺手拎起来给她端详,那婀娜扭扭的美妙身躯瞬间就让山间回荡起山歌般的鬼叫。
“别别别别别别!!我不要留在这里!夏、夏辉你快点带我继续走!!我不要看这些东西!!”
“哈哈……你别抱这么紧啊……再往前一段我记得有个破庙,附近还有凉亭啥的,等到那边我们再休息好吧?来,我背着你走……”
“那、那还是不必了……!我……我全身都是汗……”
大概是出于羞耻,沐还是拒绝了自己的建议,于是我只好牵着她的手继续拄着木棍向上攀爬,行进的速度也因此放慢了许多。
“……我说,姐姐你不会也害怕虫子吧?”
“为什么要这么问喵?”
欣赏了一出好戏,墨菊坏笑着双臂相交,显然有着想要调戏矢车菊的意思,轻飘飘地开口道:
“没什么,只是刚刚发现姐姐你在看到夏辉抓的那个虫子后,也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唔……矢车菊只是……回想起不太好的事情喵……”
明明小时候还不害怕,长大以后就莫名不敢碰了——我能够读出小家伙嘴硬的借口下所暗藏的意思,只是笑了笑走在她们面前,充当开路的推土机。
“为啥要把坟修在这么深的山里面啊……这要是下个雨什么的,那岂不是连路都走不出来……呃呜……黏糊糊的……好难受……”
“嘛……所谓不受待见就是这样啦……只要扣上莫须有的帽子,随便找理由就可以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注意点脚下哦,别绊着。”
“唉……那夏辉你……就这样忍着吗……?”
试图转移开沐的注意力,我拿着木棍劈开杂草,三分认真,七分打趣。
“我不是说过吗?任凭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但对于母亲,任何人都不会放过……所以那段时间里,我把所有对父母有成见的家伙祖坟刨了个遍,闹得鸡飞狗跳……”
“噗……这虽说有点太过火了……不过却有点活该似的好笑是怎么回事……?”
“报应呗,谁说人为的报应就不算报应呢?”
没有开玩笑,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以至于即便后来被当场逮到,也要挥着锄头直接砸下那些家伙的脸面,正因如此最后我才不得不离开家乡,也没有理由不离开。
“……好吧,故事说的太多,就没有意思了不是么?其实我也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以防万一……就是想要再和父母说几句话吧……这次以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所以还请沐你陪着我多说点,让他们放下心来,好么?”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紧紧攥住我的手,用以沉默代替言语,表达着那细腻的情绪。
“那我呢?”
小家伙唐突提高音调,而那个自称居然让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回头,看着墨菊拉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矢车菊也想要说些什么喵……再怎么说……夏辉也救了我和妹妹喵……所以……就算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也想要和夏辉的爸爸妈妈说些什么喵……”
“姐姐!”
墨菊猛地走上前来,一副焦急的神情,拽着她退后数步。
“你冷静一点!夏辉也没有说过不让你去吧?那些事情都还没有确认……我知道你现在很激动,但也不要就任性地为难他,好吗?”
“这……到底是怎么了?”
看不懂她们两个的操作,我疑惑地转过身来,想要靠近过去些,又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做。
“从昨天开始我就有些奇怪了……到西南县后,你们两个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起初我还以为是路上太累了没啥精神,但现在看来……是有什么事情藏在心底吗?”
哪怕情感上再过于迟钝,此时此刻自己也能够察觉出来不对劲的地方,而大抵是听到我这么说,矢车菊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抓住胸口,进而缓缓开口道:
“……先继续前进喵……让矢车菊再好好想想……回去的时候再和夏辉说喵……”
紧咬着牙,小家伙她到底是怎么了,我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嗯?”
“夏辉,你过来一下,我给你说啊……”
沐皱起眉头,轻轻拉着自己的衣角又向前走了些距离,踮起脚凑近耳语起来: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恐怕矢车菊她……对你抱有一些很特别的感情……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就挑明出来,尤其是在她的身心都还未成熟之前……”
“特别的感情……?你不会是说……?”
对于这个答案,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说实话确实从未想过,也根本不会去想。
“那……不是更应该直接澄清吗?我可没有对她有那种意思……”
“你太过于想当然了,夏辉。”
苦笑着摇摇头,沐对于我的认知非常清晰,还是那个不善情感的愣头青。
“憧憬、亲情、单纯的喜欢或是更进一步的爱……像她这样的小孩子,哪怕再怎么早熟,也很容易将这些复杂但又相似的感情混淆……”
“……所以?”
“所以,我们能做的只有在她慢慢成长的过程中施加引导,至少也要做到先找出她为什么会抱有这种心理才是吧?一味粗暴地斩断,恐怕只会会让对方变得更加偏执。”
松开手,重新整理好情绪,沐带着些不舍的目光眨了眨眼睛,主动和自己分开些许。
“我明白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种样子……”
长叹一口气来,拎起木棍走到矢车菊的身边,让正在和墨菊交谈着什么的她吓了一跳,呆呆地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澄黄的双眸里不乏流露出些许紧张和期待。
“抱歉,光顾着陪你们沐姐姐了,山里面的路果然还是很难走吧?来,牵着我的手,很快就要到休息的地方了,到时候打个铺喝点水,再继续上路吧。”
之后,就再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是一路沉默的可怕,这糟糕的氛围丝毫未减半分,就这样直到近晌午的时分,我们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哈……有十年没有找过你们了啊……爸妈……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儿子啊……”
父母的坟,修的很简单,只是用黄土草草盖着,然后立上石头,刻着歪歪扭扭的名字,一方写着“夏国”,一方写着“夏红”,也早已被杂草掩盖,磨损到难以辨识。
“厂区的人……现在也没剩几个了,这十年咱们国家可真是变化很大……新海简直繁荣的夸张,不过你儿子就混的不太像样……但好歹如今也吃得起饭,住得起房,没受什么委屈哈……”
谎话连篇,但报喜不报忧,如果世界上真有魂灵,我又怎么会让他们为自己担忧?何况那些不好的事情也都已经过去了,余下的麻烦,都相形见绌。
“对了,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吧……儿子我啊,也有了许多知心朋友,说不定再处个几年,还能找到个红颜知己过一辈子,这样说你们肯定就放心了吧?所以看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很想直接坦白自己和沐的关系,然而逝者已去,为了照顾小家伙的情绪,保险起见还是往稳妥的方向说比较好,尽管矢车菊她也能读取我的情绪,然而最多也就只有情绪。
“山下的市场啊,居然逛了一路找不到卖祭奠用品的,所以抱歉没法烧些纸钱啥的……不过话说回来在这种地方,也不敢轻易弄火就是了……是我不会事了……”
常说只有子女烧钱跪拜,老去的人才能在下面繁荣富贵,可讽刺的是活着没能享福,走了以后若真能如此轻易得到满足,又岂会贪生怕死呢?
“以前……你们常说我脾气暴躁,和人打架下个手没有轻重……现在呢,说起来你们肯定不相信,儿子在新海救了两个可爱的女孩,也算是给自己积了德,她们甚至还不是人类,怕是这么说你们想都不敢想吧?哈哈哈哈……”
不知何时哽咽起来,只感到眼睛好酸,光是想要继续说话都变得困难起来。
“唉……咳、咳咳……我好想你们啊……两个混蛋为什么这么早就把我扔下了?别人都是疼自己的孩子来不及,你们倒好……一把火就这么轻易走了……咳、咳咳……真是不甘啊……”
我站起身来,感受着微风轻拂,就好似是父母在安慰我的样子,默默闭上双眼,半天没有再说出任何话来。
结果,直到最后,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沐和矢车菊,反倒语塞了。
“果然这种场景……还是有些太沉重了啊……”
下山的路更为险峻,出于保险起见,我们都放慢了速度,扎实地踩着脚步,而大概是出于想要发泄内心的郁闷,沐还是忍不住开口起来。
“虽然我也有祭奠过爸爸妈妈的经历,但和夏辉你相比,突然就有些轻飘飘的感觉……不管是这山路也好,那些肺腑之言也罢,都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诉说……”
“倒是没有必要这样相论,苦痛本身就不适合拿来比较。”
我苦笑着,心中也仿佛落下一块石头,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放松。
“话说回来……矢车菊,你不是说要在回去的时候告诉我什么吗?”
差点忘记这茬,我稍微提高音量喊着走在前方的小家伙,然而她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在继续走了一会儿后,突然偏离方向钻进了草丛里面去。
“矢车菊?!”
矢车菊,那应该是一种花卉的名字,本应如此,也理应如此,存在于记忆中的清晰名词,尽管自己在母亲死后从未亲眼再见到过这种花,我也依然忘不了它。
“从踏入这片土地之前,矢车菊就已经隐隐约约有过这样的感觉喵……”
拨开遮掩的草丛,小家伙出神似地喃喃自语着,仿佛被丝线所牵引那样,一步一步踩着泥泞的脚印走在前面,全然不顾衣物的摩擦与刮蹭。
“虽然只有两年半……但这座山,这越加熟悉的景色,就连空气都仍然是那么的浑浊……从那里就可以看到喵,镇上的车站……那些运载的货车,全部的全部都一模一样喵……”
尽管山上良好的俯瞰点有许多,然而顺着小家伙的方向看去,能够同时将铁道和车站纳入视野内的地方,我确实从未发现过,也从未去想过。
“对于人类来说,乘车游历于城市之间并算不得难事喵,也因此对于矢车菊而言,打小便是为一种奢望……它们会驶向远方喵,承载着这样小小的奢望背井离乡……”
她回过头来,复杂的表情让我难以读出所想要表达的情绪,唯独搬出“人类”这样的身份,会很轻易地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分割的距离感,尤其于我,尤其于沐。
“妈妈曾经教育过矢车菊,永远不要寄希望于人类的生活喵,对于野兽(我们)而言,那样的差距实在太过于残酷喵……友情也好,爱情也罢,都是不能被接受的喵……”
默默摘下帽子,矢车菊摇晃着小巧而又柔软的猫耳,也解开尾巴上的束缚,在这花草树木的笼罩下自然地伸展起来,彻彻底底流露出本性。
“虽然,那时的矢车菊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如今也可以理解了喵……可偏偏是因为夏辉(人类)的关系,现在的矢车菊只能感到苦痛喵……苦痛自己和大家不一样……”
苦笑,我从没有见到过小家伙她这样牵强的表情,宛如刀割一般刺痛着我的心,虽然只有一瞬,也仅仅只有一瞬。
“姐姐……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面对着墨菊担忧的劝告,矢车菊并没有做出回应,就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夏辉,你说过这里是你的故乡对吧?事到如今,应该也不会是玩笑话……虽然矢车菊……虽然我,真的很想认为这只是一个残忍而又冷酷的笑话……但是……谁又能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称谓发生改变,就连那刻意的口癖也荡然无存,我便意识到了小家伙究竟有多么认真。
“夏辉,这里,也是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