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3月。
这个冬天格外温暖潮湿。
受了暖湿天气的欺骗,愚蠢的春花早早地探出头,却又在第二天到来的寒流中冻死。反复无常的天气,让本就阴郁的伦敦街头,平添了一分腐败和萧瑟。
遭殃的不仅仅是花朵。
每当降雪时,整个伦敦仿佛都病倒了。雪花还没来得及飘落到地面,就融化了一半,变成湿漉漉的雪团,与泥土和马粪混杂在一起,形成肮脏的褐色泥浆。
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从天上倾倒下来的垃圾。这让清洁工们的工作量成倍增加,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从天还没亮就开始工作,一直到深夜才能回家。
老天爷一定是保守党党员,因为他颁布了一项新的“红旗法案”。
因为害怕马匹在结冰的路面上摔倒,马车夫们不敢加快速度,而汽车又被堵在后面,动弹不得。
菲勒蒙不得不比平时早出门半个小时,才能勉强赶上上课时间。他的拐杖总是湿漉漉的,这让他心情烦躁。
更糟糕的是,早上出门时穿的厚外套,到了中午就成了累赘,只能夹在胳膊下。
一位法国讽刺画家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令人不快的文章,嘲笑伦敦人不懂得如何穿外套,只会像拎包一样炫耀。这篇文章发表后,伦敦的反法情绪更加高涨。
为了反击巴黎,各大报社纷纷刊登文章,嘲笑埃菲尔铁塔的设计。
就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万物都湿漉漉的冬天,菲勒蒙迎来了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嗒。
菲勒蒙放下钢笔,仔细地阅读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句子:
“将红色射线命名为‘玛丽线’,绿色射线命名为‘皮埃尔线’。”
这已经是最后一行了,这本耗费了他近一年时间的,玛丽·居里的笔记翻译工作,终于完成了。然而,菲勒蒙却没有感到一丝轻松。
“将红色射线命名为‘玛丽线’,绿色射线命名为‘皮埃尔线’……”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语气低沉。翻译完成之前,他还能抱有一丝希望,但现在,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玛丽·居里并没有在笔记中记录任何关于她自己的事情。
这本日记更像是一本学术着作,她将所有的情感都隐藏了起来,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理智。
也正因为如此,她在最后,流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柔情。
菲勒蒙无法想象,她在为两种射线命名时,心中是怎样的心情。或许,只有她的丈夫,皮埃尔·居里,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吧。
这也是他决定将这本日记交给皮埃尔·居里的原因。
但在此之前,他决定先将这本日记抄写一份,送到弗兰克学会保存。虽然他无法理解玛丽·居里的学术成就,但他不能辜负她用生命换来的研究成果。
至少,在学会里,还有一个人能够继承她的遗志。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
只有他,那个为了学术研究,甚至不惜亵渎神明的疯子,才能理解玛丽·居里笔记中的奥秘。当然,前提是他能找到弗兰肯斯坦博士。而这,正是目前最大的难题。
弗兰肯斯坦博士失踪了。
从牛津回来后的第二天,菲勒蒙就去了弗兰克庄园,但他却被告知,弗兰肯斯坦博士在一周前突然离开了庄园,至今下落不明。
弗兰肯斯坦博士一直住在庄园里,几乎足不出户,他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
“唉……”
菲勒蒙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年前,玛丽·居里找到他的时候,曾经说过,学会里的那些怪人,一个个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联系不上。当时菲勒蒙还不以为然,没想到,一年之后,他自己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弗兰肯斯坦博士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他只是像以前一样,沉迷于某种研究,那还好说。但菲勒蒙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秘密和罪恶,他确信,这个人绝对有能力毁灭人类。他的不告而别,就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让菲勒蒙感到不安。
────咚,咚,咚。
一阵敲窗声打断了菲勒蒙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到那个熟悉的报童正站在窗外,敲打着玻璃。菲勒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您好,先生。”报童有气无力地说道,和平时那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的声音怎么……”
“您好,先生!”菲勒蒙的话还没说完,报童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仿佛是担心他听不见。
“我又不是在骂你,你不用这么大声说话。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菲勒蒙这才注意到,报童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看起来病恹恹的。
“你生病了吗?”
“没有,先生,我很好。”报童连忙否认,生怕自己会被赶走。
“你父母呢?”
“我住在‘彭斯奇儿童之家’。”
“哦……”菲勒蒙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很多在伦敦街头讨生活的孩子都是孤儿,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样的孩子面对面地交谈。
报童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应,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等待,那是一种缺乏关爱的孩子特有的表情。
“你吃饱饭了吗?”菲勒蒙问道。
“是的,杨先生对我们很好。”报童立刻回答道,看来那位“杨先生”很会调教孩子,至于是不是真的对他们好,那就不得而知了。
菲勒蒙看着报童那张消瘦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你等一下,我有点事。”
“要等多久?”
“很快。”
菲勒蒙关上窗户,转身走出了书房。
“玛丽,你在哪儿?”
“先生,您叫我?”玛丽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菲勒蒙总是无法习惯她这种神出鬼没的出场方式,仿佛她能融入阴影之中。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早上剩下的面包还有吗?”
“您饿了吗?要不要我给您泡杯茶?”
“不用,面包就行。”
玛丽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一只盘子走了出来。盘子上放着一块面包,面包上涂抹着果酱。
“您总是吃这些垃圾食品,难怪您的胃不好。”玛丽忍不住唠叨道。
菲勒蒙很委屈,这又不是给他自己吃的!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敢反驳,玛丽一定会唠叨得更厉害,所以他什么也没说,拿着盘子,逃回了书房。
隔着窗户,菲勒蒙看到报童还站在那里,他打开窗户,把盘子递了出去。
“吃点东西吧。”
菲勒蒙本以为他会说声谢谢,但报童却什么也没说,接过盘子,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那双脏兮兮的小手,努力地把面包往嘴里塞,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非但不可怕,反而让人心酸。
“咳咳……”
不出所料,他被又干又硬的面包噎住了,他剧烈地咳嗽着,不小心把一大块面包掉在了地上。
“别……”看到报童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面包屑上,菲勒蒙连忙阻止道,“别捡地上的东西吃,脏!更何况,那是你嘴里掉下去的!”
“可是,我是个乞丐啊。”报童抬起头,一脸无辜地说道。
菲勒蒙顿时语塞,他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
“你想成为绅士吗?”他问道。
报童眼中闪过一丝渴望,点了点头。
“那就听我的。”
报童虽然还有些舍不得地上的面包屑,但他还是忍住了,继续吃着盘子里的面包。菲勒蒙心想,这孩子到底饿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吃得下这种难以下咽的食物?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报童的嘴里掉了出来,但那并不是面包屑。菲勒蒙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
“那是……你的牙齿?”
“啊,是的,我的牙齿掉了。”报童摸了摸自己的嘴巴,毫不在意地说道。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他还是个孩子,一个还没换完牙的孩子。而他关心的,不是自己掉了牙齿,而是一块面包,这让他更加心酸。
报童吃完面包,吮吸着手指,似乎要把手指上的面包屑都舔干净。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对菲勒蒙说道:“谢谢您,先生。”
菲勒蒙点了点头,问道:“要报纸吗?”
“我要一份《伦敦新闻画报》。”
报童从身后的布袋里翻出一份报纸,递给了菲勒蒙。菲勒蒙给了他一枚硬币,他不知道报童能从中得到多少,但他相信,这个机灵的小家伙,一定有办法养活自己。
菲勒蒙接过报纸,浏览着上面的标题:
“‘SmR威尔士号’事件持续发酵,高速铁路时代即将到来?”
“‘阿蒙森就是个瑞典蠢货’,斯科特打破沉默!”
这些标题都很有吸引力,但真正引起菲勒蒙注意的,是一行不起眼的文字。
那行文字是如此的怪异,以至于菲勒蒙怀疑,是不是哪个落魄诗人转行做了记者,把自己最后的艺术灵感,都倾注在了这一行字上。
那行字是这样的:
“偷孩子的人出现了。”
……
一个星期过去了。
菲勒蒙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虽然在过去的一年里,他经历了许多惊心动魄的事件,但总的来说,他的生活还算平静。
翻译工作结束后,他终于有时间处理那些被搁置的论文了。虽然他无法取代卡拉斯教授,但大学的工作还算顺利。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找到弗兰肯斯坦博士。
虽然弗兰肯斯坦博士的长相很有辨识度,但在人海茫茫的伦敦,想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菲勒蒙并不是什么侦探,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寻找弗兰肯斯坦博士的希望。
唯一改变的,是他的日常习惯。
“您最近都不看报纸了?”玛丽问道。
菲勒蒙望着窗外,街上行人匆匆,却没有一个是冲他来的。
“那个报童……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低声说道。
“您是说,那个给您送报纸的孩子?那真是太好了,您终于可以学会用正常的价格买报纸了。”
“他每次都给我送报纸,我多给他点钱怎么了?”
“如果您没有每次都付双倍的价钱,我也不会这么说。”玛丽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谎言。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该不会是被‘偷孩子的人’抓走吧?”
菲勒蒙忍不住笑了,玛丽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是啊,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他当然知道,因为那份报纸就是他给玛丽的。
“偷孩子的人”的报道,被玛丽郑重地收藏在了她的剪贴簿里。菲勒蒙很不喜欢她收集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但他没有立场阻止她,只能乖乖地把报纸奉上。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菲勒蒙抱怨道。
“‘偷孩子的人’?确实不太好听,为什么不用‘绑架’呢?”
“还不是因为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只在乎面子,却看不到事情的本质。他们说什么要维护英语的纯洁性,抵制美式英语,结果就是,那些愚蠢的记者,只能用这种愚蠢的词语来写文章。明明有更好的表达方式,他们却视而不见。”菲勒蒙不屑地说道。
他知道,那些人之所以用“偷”这个词,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把孩子当人看。
两人沉默了片刻,玛丽似乎也感受到了菲勒蒙的低落情绪,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毕竟,她也是这个时代的人,而且还是社会底层的人,她早已习惯了孩子被轻视、被物化的现象。
菲勒蒙望着窗外,突然问道:“会不会是你吓到他了?”
玛丽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长得有点吓人,他可能是被你的样子吓到了,所以不敢再来送报纸了。”
“您是说,我长得像怪物?”玛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好吧,我以后会注意的。”
玛丽最近越来越喜欢用自己的身份来压迫他了,这也是菲勒蒙急于找到弗兰肯斯坦博士的原因之一。
他担心自己再说下去,玛丽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于是连忙起身说道:“我出去一趟,天黑之前回来。”
“您要去哪里?”
“我去打听一些事情。”
玛丽帮他穿上外套,一直把他送到门口。
“小心点。”她说道。
菲勒蒙不知道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但这句叮嘱,对他来说却格外应景。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地,正是伦敦最混乱、最危险的地方——伦敦东区。
那里是伦敦的边缘地带,是所有垃圾的最终归宿,也是法律的盲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