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很安静,是费驭从未见过的安静。
“发生什么事了?”他把车速降下来,眉头却越皱越紧。
她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
想到宜君在电话里说的话,费驭眉宇间的担忧之色更甚,最后打了双闪,把车停在了路边。
她仍旧是讷讷地望着前方,眼神里没有半点平时的神采。
费驭倾身拿过她的手,掌心一片红肿,他脸色越显难看,喉咙发紧:“为什么打闻犀?”
她望着前方讷讷道:“是的,我打了闻犀。”
“为什么打她?”捏住她手腕的手不由得收紧。
“……”
她只是轻轻地、缓缓地抽了口气,转过头来看他,但眼神里却一片虚无,始终没有聚焦。
她在看他,却又在无视他。
“说话!”费驭快要压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咬着牙根,“你要报复闻犀有的是方法,为什么非要选费孝川?你不仅仅是在利用他,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你为他奋不顾身,为他失魂落魄!”
夏枢静静地听着,唇边浮起一丝恬淡的微笑,眼泪却顺着脸颊安静落下。
费驭积压在胸口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他拉开车门,大步绕到她那边去,将她从车上拉下来。
夜风凛冽,与车内的温暖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就站在她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盯着她,任情绪在胸膛里剧烈碰撞和释放,任冷风把他不肯承认的嫉妒和不甘一并吹散。
他从不嫉妒,也不相信自己会嫉妒。
夜风很快将两人身上的热度卷走,费驭的理智却全然没办法恢复,他生气,生她的气,更生自己的气!
夏枢长发凌乱,身体开始颤抖。
她不想再继续对峙下去了,她要回去,要叫老庄想办法,联系到Emily chou——费宜君的大女儿,周必果。
为什么母亲会跟周必果扯上关系,周必果是在哪里见到的这个场景,她近些年国内国外两头跑,如果这幅画是她新作,那是不是说,母亲还活着?
夏枢没有穿外套,浑身冰凉,但从这一秒开始,她的血液开始加热和沸腾。
“夏枢——”费驭站在原地,扯着颈间的凸起的青筋对她喊道。
女人丢下他,失魂落魄地朝前走去,摇摇晃晃的身影走在无边的黑幕里。
路上的灯光十分明亮,却似乎仍旧不能照去她身边的晦暗,整个世界仿佛都跟她再没有什么关联。
不对,她要拿着画去找周必果才行。
她的画。
“夏枢!”费驭朝她走了几步,再度情绪复杂地叫住她。
这次,她停住了脚步,甚至转过身,朝他走回来。
“对不起。”他听见她说。
费驭松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上前迎面将她狠狠拥进怀里。
费孝川有什么好。
要报复,明明我就可以帮你。
为什么选择他。
“我的画……”夏枢挣脱他的怀抱。
费驭将不堪的情绪咽下,摸了摸她冰凉的脸和鼻子:“上车,我送你回去。”
随后,费孝川的电话打来,一次又一次。
她安静地听着,他亦安静地听着,直到最后一次,他忍无可忍,将手机拿过来替她挂断。
闻犀的事她不肯说,但因着闻犀的身份,展上的事如果不加以控制,很快就会发酵,他不得不为她多想一些。
费驭眸色沉下来,一番思虑后打出了几个电话。
一切都安排妥当,费驭才彻底冷静下来,放柔了语气:
“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在意这幅画?你想找Emily,我可以帮你。”
夏枢一怔,终于抬眸看向他,真真切切地看着他。
车开进楼下车库,夏枢才终于认真对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嗓子却带着些经年未曾张口说话的嘶哑:“我想知道,这幅画是她自己想象的,还是真的有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座园子存在。”
费驭认真端详着画里的场景和人:“这很重要吗?”
夏枢没有回答。
费驭深吸了口气,最终决定拿出手机来,拨通周必果的电话:“我马上替你问清楚。”
夏枢鼻子一酸,殷切地望着他。
在等待电话接通的这几秒内,费驭的眼神始终落在她的脸上,看她眼眶含泪,似乎一碰就要碎掉的模样,他心脏一角就有着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他伸出手,将她还没掉出眼眶的泪水彻底抹掉。
“……小舅?你不是一向不爱跟我说话吗,终于有事求到我头上来了?”周必果一开口就是满满的戏谑。
“我有件事要问你。”费驭的语气陡然给两人的对话添上几分严肃和紧张的气氛。
“这么凶噢,那我可没空搭理你。”周必果懒洋洋一笑,说着便要挂断电话。
“我在跟你说正事!”费驭抑制不住语气一抬,彻底失控。
周必果愣住了,没说话,也没敢挂断。
费驭意识到自己失态,一边伸手替夏枢擦去另一边眼角的泪珠,一边低声对周必果哄道:“对不起果果,小舅舅这边有正事想请你帮忙,很急。”
周必果听他主动道歉,这才态度稍缓:“人家又不知道你是真的很急……什么事,你说说看嘛。”
“今天的画展上展出了一幅你画的画,内容是一个穿红色旗袍的女人坐在芭蕉树下看着手上的玉镯子,你还记不记得?”
夏枢张着唇,眼巴巴地望着费驭,内心祈祷对面的人能马上给出答案。
可惜,周必果似乎有些记不清了:“我画的画太多了,今天展出的内容不是我自己选的,所以我也不太清楚是哪一幅。”
“我马上拍照发给你,你好好回忆一下。这对我很重要。”费驭边说着,边打开手机拍照。
周必果感到兴奋难当:“我竟不知道我的一幅画对小舅舅来说这么重要,除了我爸妈以及他们找来哄我开心的人之外,很少有人能这么欣赏我的!小舅舅,你真是我的知音,不愧是我从小就想嫁的人,如果你这么喜欢我的画,我可以……”
“发给你了,你马上帮我看。”费驭无情打断。
那边的周必果看完,久久没有说话。
费驭的表情也染上几分焦急:“怎么样?”
周必果顿了顿,语气有些迟疑:“这幅画……是我很久之前画的了,没想到被他们拿去展出了……”
“周小姐你好,我想请问,您是见过画里的人,对吗?”夏枢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用颤抖的声音打断。
周必果听到费驭那边有女人说话的声音,愣了一下。
费驭也及时出声,帮着对方催促自己:“果果,你好好想想。”
周必果为难道:“我也记不清是我真的看到过还是做梦梦到的场景了……”
“这不可能是你梦到的!她是真实存在的人,是真真切切有血有肉,有名有姓的人!周小姐,我恳请你再好好想想,你之前是在哪里见过她!”夏枢夺过手机,捧在掌心里对周必果恳求。
周必果沉吟了两声,终究是徒劳无功:“小舅,我……我是真想不起来了……”
“周小姐——”
“诶?我妈打电话来了,我接一下。”
眼见夏枢情绪越来越激动,费驭拿回手机,果断挂断。
就在这一瞬的功夫,夏枢转身来开车门,快速下车。
费驭立即拉开车门跟下来,她不是朝楼上去,而是在往她自己的车位走。
“你去哪儿?”费驭拉住她。
夏枢步履未停,避开他的拉扯继续朝前走:“我要亲自去见周必果一面。”
“果果未必在国内!就算她在,现在也已经很晚了。而且你现在情绪太激动,你这样去找她只会吓到她,她更没办法想起来!”费驭的话音不由得随之抬高。
夏枢停了下来。
费驭趁机拉住她的手臂,压着急切的语气放柔:“明天,明天我亲自给她打电话,我来为你们约个见面的时间。”
夏枢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费驭把她拉过来,面向自己,又轻轻握住的肩,低下头竭力与她平视:“果果一向听我的话,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夏枢未聚焦的视线终于与他对上,两人在寂静寒冷的夜里,在车库昏暗的灯光下,静静地对视。
费驭不知道她此刻的心境如何,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平静之后,另一股温热有力的气流正有条不紊充溢着整个心室——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对他的意义,已经不再寻常。
夏枢安静地任他抱着,从他的体温中汲取一些令人感到安心的力量。
“已经很晚了,上去休息吧,我陪你。”费驭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
费孝川望着眼前紧闭的门,第一次尝到等待的滋味。
孤独,且没有结果。
眼镜上暗淡的冷光一闪而过,费孝川转身走进电梯。
“叮——”
电梯门打开。
费驭顾不上自己的外套没穿,伸手替她披上外衣,夏枢捧着她那幅被摔坏的画,眼神直直盯着地上不断向后逝去的光点。
两人一前一后朝费孝川走过来,这中间的时间,不过几秒。
三人相对,谁也没有先开口。
夏枢的思绪被唤回现实,抬起疲倦的眼神:“费总……”
费驭又替她紧了紧披着的大衣,这才堪堪松开手,对费孝川低笑:“这么巧?”
费孝川没有看费驭,目光只为她聚焦:“去哪儿了?”
夏枢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口气,似乎还在做着一些心理建设。
费驭把她身体微弱的战栗看在眼里,遂上前一步,搭上费孝川的肩:“宜君叫她看展去了,我本来以为这是件好事,这才同意宜君带她去的。没想到,宜君还带了闻犀,哦,现在应该改口叫三嫂了。我那个三嫂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不知道是发了哪门子疯,又叫又闹的,就为了争夺夏枢看上的一幅画。”
费孝川眉头随之下压,看向她的目光仍旧暗流涌动。
费驭重重拍了费孝川的肩两下,语气拉长:“三哥,我看,你是该好好管教一下你这位新婚妻子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要不是我跟宜君想法子封锁消息,以她那一呼百应的影响力——啧,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费孝川终于转头看他,沉沉开口:“宜君为什么带她去,你就没有责任?”
费驭微微诧异,费孝川的情绪竟然也会有如此直接和外放的一天。
“是,我是有责任。”费驭脸上的笑容变冷,“男未婚,女未嫁,我既然跟宜君表态就是她了,那我是该负起这个责任。并且,理所应当是我的责任。”
说到后面,费驭的语气陡然加重。
不是意味深长的调侃,不是似有若无的暗示,而是直截了当的承认,以及争夺。
不,应该是夺走。
“争夺”是一种状态,“夺走”是一种结果。
沉默延续,夏枢感到厌倦。
“小费总,很抱歉,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改天,我会再向费女士赔礼道歉。今晚的事,谢谢您……和费女士的体谅。”夏枢望着他,眼神里带着只有两人才懂的情愫。
她还需要他的帮忙,还需要他兑现他的承诺。
费驭眸光微动,正要抬步向她,夏枢又移开目光,朝费孝川走了一步:“……费总,对不起。今晚……我为了一幅画,打了闻小姐……”
红肿的右手似乎又在沸腾,她忍不住抖了抖:“我很后悔……”
我很后悔,后悔没有再用些力气,后悔这一巴掌打得太迟。
费孝川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费驭见状,刚要开口让夏枢上去,费孝川却主动松了口:“你上去吧,明天再说。”
“嗯。”夏枢点头,转身进到电梯,没有再抬眸看两人一眼。
电梯升上去,费驭的目光也随着之飘远。
费孝川的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费驭笑道:“三哥慢走。”
费孝川没有回头看他,“你不走?”
“就走。”费驭站在原地,脚步未动。
费孝川站在车前,上车的脚步一滞,最后还是坐了进去,司机替他把车门关上。
费孝川的车窗降下来,沉沉目光落到费驭身上,他没有穿外套,站在那里,姿态挺拔舒展,似乎不惧严寒,又似乎不惧一切。
“走。”费孝川收回目光,只觉得此刻十二分的寒意,费驭受了二分,坐在温暖车内的他却受了十分。
费孝川的车在前头开出去,费驭转身朝电梯走去,在指间触及按钮时,又在空中停住,然后又堪堪收回。
或许她需要一个人待一待。
费驭回到车上,又坐了一会儿,才坚定地开车离开。
费孝川的车回到费家,司机为他打开车门,他却迟迟未下。
“先生?”司机壮着胆子朝他看去。
此刻,坐在车里的人带着前所未有的阴冷,缓缓转头睨向他,声如寒冰:“把车门关上,走开。”
司机战战兢兢地关上门,随后远离。
黑色的车停在费家大门外,漆黑寂静的夜色下,更显低调和压抑。
司机走远,却不停地回望。车内一片诡异的森冷,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懂。
太冷了,司机站在远处,朝手心哈了口气,接着搓了搓。
片刻后,车的方向似乎传来一声闷响,但很快就为阒寂的夜吞没。
司机加快脚步,不敢再回头。
第二天一大早,冒着晨间的冷冽寒意,司机赶在宅子主人清醒之前,匆匆将玻璃开裂的车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