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溪饶有兴致之际问道:“爹爹,都说种家军名扬天下,孩儿却不知家史,还望赐教。”种师道掰着手指头,一一耐心仔细介绍道:“我祖父有八子,叫做种诂、种诊、种谘、种咏、种谔、种所、种记、种谊。数种诂、种诊、种谔最是战功显赫,关中百姓称其为‘三种’。家父排行第七,叫种记,也是能征善战。老夫有一弟,便是种师中。我兄弟二人目下都投军,都戍边关中,抵御西夏。由此说来,我种家自祖上就心忧天下,尽忠报国。子孙后代当不辱没祖上才是。浩儿与溪儿如今还小,还望你们文武双全,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种师道语重心长的叹道。说话间神情肃穆,颇多感慨。种浩和种溪这才了然不惑,知道了种家军的历史,顿时颇感自豪,胸中豪气冲天。
张明远道:“范仲淹,家师提及他的文章,便是滔滔不绝。”费无极道:“他也是教书先生,和我师父差不多。”种浩道:“有童谣也唱范仲淹,我还记得这样两句。”随即吟诵道:
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种师道笑道:“你们可知,当年羌人把范大人称之为‘龙图老子’,可是名噪一时。”费无极、种溪忙问是何缘故,种师道笑道:“当年仁宗皇帝让范大人以龙图阁直学士的身份经略西夏防务,故而羌人听了,便大呼‘龙图老子范仲淹,文武双全非等闲。’”
张明远、种浩又问党项人如何称呼范仲淹,种师道哈哈大笑道:“党项人和范大人对决,屡战屡败,便捶胸顿足叫道:‘小范老子胸有十万甲兵,神出鬼没,天人下凡。’也难怪党项人如此心惊胆颤,范大人不动则已,动则让党项人丢盔卸甲,抱头鼠窜。”此言一出,众人破涕一笑。
种师道又叮嘱种浩、种溪、张明远、费无极等人要以范文正公为楷模,学有所成,建功立业。张明远和费无极尽皆点了点头,种浩顿时正气凛然的半跪在地,上前拱手道:“谨遵父亲大人教诲,孩儿一定不负朝廷、祖上和父亲的期望。父亲所言极是,我很是佩服范仲淹大人,他当年在关中抗敌,又栽培我种家军,西夏党项人就不敢造次。此时此刻,孩儿就想起了他老人家的词作来,如此一曲《渔家傲》真是感人肺腑。”说到这里,随即吟诵道: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众人心悦诚服,佩服有佳。种浩意犹未尽,紧接着仰天长叹:“还有他的《岳阳楼记》写的洋洋洒洒,乃是忧国忧民的慷慨陈词,令人受益匪浅。真是难以体会他老人家当年在岳阳楼上,眺望那洞庭湖水的那番情怀了。”种溪不甘示弱随即吟诵开来: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 。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谁说不是,范仲淹那老人家忧国忧民,算是我大宋老骥伏枥之人,不过奸人当道,他也是身不由己,苦不堪言了。听说范仲淹当年没有登上岳阳楼写《岳阳楼记》 ,他当时在邓州,是他好友滕子京在岳州重修岳阳楼,送了一副画叫做《洞庭晚秋图》到邓州,请范仲淹写文章。这才有了举世闻名的《岳阳楼记》 ,这文章实乃美文,当名垂青史。”张明远最爱范仲淹的这篇文章,故而对此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便介绍道。
种溪对作画之事自然兴趣盎然,可惜无缘见到那幅图,便叹道:“可惜我生不逢时,不能与范仲淹和滕子京成为好朋友,那《洞庭晚秋图》早已失传,恐怕无人见得到。可惜,可惜!”嘘唏不已之际直摇头。
张明远道:“我平生有许多憾事,这其中之一,便是不能见到李太白和苏东坡,如若和这二人称兄道弟,一起游山玩水,那才是大大的福气。”众人都笑。“西夏李元昊也是个英雄人物,英雄人物都是有苦难言,曲高和寡。”费无极说着不觉叹了口气。种师道听了他们的话,思绪飘飞,心潮澎湃,想起祖上与范仲淹的历历往事,顿时语重心长道:“你们可知范大人有篇文章叫做《严先生祠堂记》 ,里面有几句话,虽说是写给严先生的,但老夫多年以来,一直以为,用在范文正公身上,也是绰绰有余。”张明远等人齐声道:“我们自然知道,那几句话,可谓名扬天下。范文正公千古,吾辈顶礼膜拜。”随即一起吟诵道: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种师道笑道:“不错,果然记忆犹新,所言极是。此言正合我心,老夫时常念叨这几句,以此怀念范文正公。祖上与范文正公的交往,实乃一段佳话。”费无极好奇道:“当年范仲淹他老人家为何到了西北,他一个文人墨客,如何带兵打仗?”种师道叹道:“仁宗皇帝总让文臣带兵打仗,文臣只好找武将,这便叫做重文轻武。”种浩道:“故而我种家军名扬天下,便是范仲淹提拔而来。”种溪道:“爹爹总说祖辈种世衡天下闻名,为何如此?”
种师道介绍道:“听家父说过,仁宗皇帝庆历三年春,范仲淹大人巡视边境时,得知环州所属羌族大都偷偷和夏国主李元昊互有往来。祖父种世衡是鄜州判官,为抵御西夏便修筑了青涧城。从此以后祖父在羌族百姓中很有声望,范仲淹大人就奏请仁宗皇帝调祖父做了环州知州,以此来镇抚那些羌族人。羌族部落酋长牛奴讹,素日桀骜不驯,听说祖父来了,竟跑到远处去迎接。祖父和他约定,次日一定到他的帐幕去,慰劳部落百姓。这日晚上,天上下起了大雪,积雪足有三尺深。左右侍从说:‘牛奴讹凶狠狡诈,难以信任,况且道路险阻,不易行走。大人还是不去为好,免得白跑一趟。’祖父说:‘我正是以信义结交羌人,怎能错过约定日期?为人处事,如若言而无信,便猪狗不如。’便冒着大雪前往。到达以后,牛奴讹惊道:‘我世世代代住在这山上,汉官无人敢来,你却胆大包天!真神人也。’于是率领全部落向祖父种世衡行礼,都口服心服。从此以后,对祖父毕恭毕敬,不再滋扰州府。”众人听了心悦诚服。
种浩道:“我还听说一个故事,便是曾祖父的。”种溪道:“快说。”种浩道:“曾祖父担任渑池县知县时,县中山上有座庙,因年久失修残破不堪,曾祖父想重修一番,诸事顺心,唯独庙中梁木太过粗大,工人无法搬运上山,这便成了麻烦。曾祖父心生一计,挑选手下身强力壮的军士,命他们剃光头发,打扮成相扑的力士,排列成行走在马队前游行街市,并大声吆喝说:‘将在庙中表演相扑。’到那日,全县扶老携幼,蜂拥上山,前往观看,到达之后,曾祖父对前来的百姓说:‘今日是上梁的好日子,请各位乡亲先帮忙搬运梁木,然后再观赏相扑表演。’众人都争先恐后下山,不多久梁木就搬运上山了。”
费无极瞠目结舌,拍下手笑道:“这些人都傻瓜么,被骗去干活?”张明远道:“这就看出他老人家足智多谋。”话虽如此,也是碍于种师道面子,心中却想,这是投机取巧,不觉暗笑。种师道笑道:“这故事叫做‘巧运梁木’,毕竟重修庙宇,也是造福一方。至于工钱不工钱的,就不必斤斤计较了。”种溪挖苦道:“无极哥哥,这下你傻眼了吧,我爹爹都说,不必斤斤计较,你偏偏鸡蛋里挑骨头,真可笑。”费无极尴尬一笑。种浩道:“溪弟不可如此无礼。”
种师道笑道:“还有一个故事,那是祖父很了不起的壮举。”众人好奇,种师道笑道:“在驻守青涧城时,祖父手下有一员蕃将,曾犯了一个小过错,惹得祖父暴怒,他拿出军杖,命令士卒对他施以杖刑,杖杖扑在脊背上,蕃将求饶不听,部下说情也不听,直到皮开肉绽,鬼哭狼嚎。”费无极惊道:“不是说种世衡爱兵如子么?”张明远心中在想,让士卒剃发,也算爱兵如子,真是可笑,只是碍于种师道情面,欲言又止罢了。
种溪拍了拍费无极的后背,凶道:“别说话,听我爹爹说,插嘴不是好孩子。”费无极道:“我又不是孩子。”种溪道:“那你不是好人。”费无极道:“你是好人?”种溪道:“那是自然。”费无极道:“你脸上也没写啊?”种溪低头瞅着费无极,憋着不笑。二人如此孩子气,众人破涕一笑。
种师道叹道:“祖父的杖刑,让蕃将伤心欲绝,他伤势还未痊愈,便不辞而别,投奔到西夏李元昊的帐下。李元昊见他伤痕累累,又对祖父种世衡恨之入骨,便把他收为心腹,准许他自由出入于西夏枢密院。”张明远道:“西夏居然也有枢密院?”种溪道:“枢密院是什么地方?”种浩道:“还说别人插嘴,你自己还不一样,真可笑。”“少管我!”种溪推了一把种浩。种师道介绍道:“枢密院便是调兵遣将之所。”
张明远道:“后来怎样,还望老将军说说看。”种师道不紧不慢道:“一年过后,蕃将竟回到青涧城,并给祖父带回大量西夏的军事机密。事后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祖父暴打番将,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此为效仿《孙子兵法》之苦肉计罢了。”张明远和费无极恍然大悟,种浩与种溪笑而不语。
种师道捋了捋胡须,回想祖父的荣耀,颇为得意。张明远素闻种世衡缔造名扬天下的清涧城,颇为好奇,便拱手道:“老将军,为何叫做清涧城?”种浩道:“明远兄,你居然知道大名鼎鼎的清涧城,佩服,佩服。”种溪道:“我也听京兆府许多人提及,那可是一个对付党项人的地方。”
费无极道:“不知如今还在么?”种师道点了点头,笑道:“那年西部边地用兵,守备不足,祖父种世衡冥思苦想,见那延州东北二百里有故地,叫做宽州,那可是一个废弃的城垒。祖父给朝廷上书,在此重修城郭用以屯兵,用来抵挡西夏的锋锐,右可稳固延安府,左可押送河东的粟米,向北可图银、夏二州的旧地。朝廷听了,斟酌再三,范仲淹大人极力保荐,仁宗皇帝便同意祖父的建议,命他负责筑城。西夏党项人多次出击争斗,蓄意破坏。祖父种世衡一边战斗,一边筑城。但地险没有泉水,众人认为不可防守。后来凿地一百五十尺,才碰到石头,石工认为石头不可凿穿,祖父种世衡下令一畚碎石付酬一百钱,工人们争先恐后,不多久终于得到泉水。大功告成,朝廷赐名青涧城。”张明远和费无极点了点头,佩服不已。
张明远道:“清涧城,好名字。”费无极听了饶有兴致,追问道:“后来怎样?”种浩也来了兴致,笑道:“后来便是升官发财。”种溪笑道:“胡说八道。”种师道笑道:“不错,祖父后升任内殿崇班、知青涧城事。”费无极叹道:“还以为到了京城,做了大官。”张明远道:“无极又开玩笑,地方官,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如童贯一般,鲤鱼跃龙门,恐怕难上加难。”种溪骂道:“别提他,那时候,还没童贯什么事。”张明远又追问种世衡的故事。
种师道叹道:“祖父开垦营田二千顷,招募商人,借贷给本钱,使流通货物赢得利益,青涧城于是富实一方。在此期间祖父也没闲着,或出行部族,慰劳酋长。或解下所佩的带子送给羌人。祖父曾适逢与客人饮酒,有人得知敌情来报告,就把饮酒器送给他,因此所属羌人部族都乐于为其所用。这便是深得人心。”张明远道:“如此好比诸葛孔明在世。”费无极道:“诸葛孔明当年招抚西南各族,也是如此。”种浩道:“可见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必当深得人心。”众人深以为然,点了点头,笑出声来。
种师道情不自禁道:“羌人酋长慕恩部落最为强大,祖父种世衡曾在晚上与他饮酒,侍女出来劝酒。这女子貌美如花,那暮恩贼眉鼠眼,直勾勾看着。不久祖父起身入内。”费无极道:“后来怎样?”心里早偷着乐了。种师道笑道:“祖父偷偷在墙壁的空隙中窥视。”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
张明远好奇道:“看到什么了?”种浩道:“慕恩灌醉了侍女。”种溪道:“我猜定是侍女灌醉慕恩,毕竟女子酒量惊人,世人皆知。”张明远道:“那倒未必。”费无极道:“因人而异。”种溪催促再三,种师道笑道:“慕恩私下与侍女调情,祖父突然出来,慕恩惭愧恐惧,不停请罪。”众人惊讶万分。
费无极好奇再问,后事如何。种师道笑道:“祖父笑问,你想要她吗?那厮喜上眉梢,祖父立马把侍女赠送给他。”张明远赞叹不已。费无极道:“如此便是《孙子兵法》里的美人计。”众人乐个不住。张明远却想,种世衡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身边居然带着美貌侍女,也算艳福不浅,不觉暗笑。
种师道叹道:“起初,祖父在青涧城,西夏皇帝李元昊没有臣服,其显贵野利刚浪棱、野利遇乞兄弟有才能谋略,都号称大王。庆历二年,鄜延经略使庞籍两次给保安军知州刘拯写信,贿赂蕃部破丑以便把信送给野利兄弟,但泾原路王沿、葛怀敏也派人持书及金子财宝来赠给遇乞野利。恰逢野利刚浪棱命令浪埋、赏乞、媚娘等三人拜见祖父请求降服,祖父知道这是欺骗,就心想:‘与其杀掉他们,不如因之作为离间。’便留下他们使监商税,出入骑从都很宠厚。”费无极道:“李元昊遇到范仲淹,也算碰到巨石了。”
张明远道:“不知范仲淹大人那时在何处?”种溪翻个白眼,笑道:“你们真可笑,在说我种家军,别打岔。范仲淹大人的故事,以后再开一篇,未为不可。”张明远和费无极听了这话,倍觉有些道理,便笑了笑。
种师道笑道:“当时有个名叫王光信的和尚,骁勇善骑射,熟悉蕃部的山川道路。祖父种世衡出兵,常常让他作为向导,多次荡平羌人族帐,上奏让他担任三班借职,改名嵩。祖父写信用蜡封好,派王嵩送给野利刚浪,说浪埋等人已到,朝廷知道大王有向宋之心,任命他为夏州节度使,俸禄每月一万缗,皇帝赐给的旌旗节钺已到,催促他归附,用枣缀画成龟形,喻其早归之意。野利刚浪得棱信后大为恐惧,从自己的治所内擒住王嵩送给李元昊。”又停下来,喝了一口茶。
费无极道:“李元昊又当如何?”种师道叹道:“李元昊怀疑野利刚浪棱背叛自己,不让他返回治所,还把王嵩禁锢在井中。”费无极道:“野利兄弟恐怕在劫难逃。”张明远道:“不错,素闻李元昊嗜杀成性,心狠手辣。”种师道缓缓道:“野利兄弟果然被杀。”众人都嘘唏不已。
张明远道:“这便是《孙子兵法》里的反间计。”费无极道:“不错,看来种家军将那《孙子兵法》玩的团团转。”种浩与种溪齐声道:“又是美人计,又是反间计,又是苦肉计。诸葛孔明和曹孟德用兵,恐怕也不过如此。”一脸自豪,浮现开来。
种师道却眼里含泪道:“祖父种世衡去世后,庞籍担任枢密使。叔父种古上书诉说祖父的功劳,被庞籍所弹压。叔父种古再次上书,在忠臣良将的齐心协力下,朝廷追赠祖父种世衡为成州团练使,诏令吏部流内铨授任叔父种古为大县簿尉,押还本籍。庞籍既已罢官,叔父种古再度辩理,下请御史考实验定,以庞籍之前奏王嵩疏为定。诏以此事交付史官,听任叔父种古就便近郡县做官。如此恩惠,天下莫可能及。”张明远听了黯然神伤。
费无极道:“果有此事?”种溪翻个白眼。种师道捋了捋胡须,深情道:“祖父种世衡在边地数年,积聚谷物流通货物,所到之处不烦县官增兵增粮。时常安抚士兵,有人生病就派儿子专门前往,亲自送饭送药,因此缘故得人拼死效力。等到他去世时,羌人酋长数日早晚来哀悼,青涧城和环州人都画其像,立祠祭祀。时至今日,清涧城也年年祭奠祖父他老人家。”费无极听了也为之动容,眼里含泪。
种浩道:“后人如何评头论足曾祖父呢?”种溪道:“孩儿听了,愧不能及。”张明远和费无极齐声道:“愿闻其详。”种师道喜道:“范仲淹大人说:‘祖父乃国之劳臣也。’这可是范文正公的褒奖,胜过千言万语,毕竟是得意门生,自然赞不绝口。”张明远道:“还有何人夸赞呢?”
种师道笑道:“欧阳修曾饱含深情的说,‘自西事以来,调用边将,能立功者很少。惟范仲淹筑大顺城,种世衡筑青涧城,刘沪筑水路城。伏见兵兴以来,所得边将,惟狄青、种世衡二人,其忠勇材武,不可与张亢、滕宗谅一例待之。’这可是当朝宰相的夸赞。”此言一出,张明远、费无极、种浩、种溪点了点头,喜上眉梢。种师道也眉开眼笑,众人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