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清晨,各家炊烟与鞭炮的硝烟弥漫在空气中,为这座江南水乡笼上一层薄如羽翼的轻纱。
陆西音洗漱完走出房间,发现陈方莺跟佣人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
陈方莺热络道:“音音,我刚准备去叫你呢。”
“莺姨,新年好。”
“新年好,快过来准备吃饭了。”
屋内饭菜飘香,满满的烟火气,年味浓郁。
陈经纶喜笑颜开地从外面回来,兴高采烈:“阿莺,丫头你也起来了。”
“老师新年好。”
“快看,我今天终于抢到了千层油糕哈哈哈,不比老李头差,他只买到一份,我买了两份。”
陈方莺失声笑道:“哎哟爸,我说你一大早就出门,家里这么多菜呢,你折腾那么远干什么。”
“你不是爱吃吗?自从你邱老师带你吃过一回,每回到绥城你就馋这口。”
他随手交给佣人去摆盘,进去洗手。
陆西音看到陈方莺的脸色凝滞了几秒,很快恢复如常。
他们三个人围着圆桌坐下来吃饭,旁边还有一桌是管家和佣人的。
千层油糕摆出来有两盘。
陈经纶特意将红糖口味那盘摆在陆西音面前。
陆西音略微吃惊,“谢谢老师。”
“回家吃饭,谢什么,你是不是爱吃红糖口味的?我见你上次宴席吃了好多块。”
他心情好像特别好,笑吟吟道:“要不说你这丫头有福气,这是最后一份,老板明天就不开门了。”
陈方莺见她不动筷,主动给她夹菜,“音音,你多吃点,这些都是江南的地道菜,我学了好长时间。”
陆西音突然感觉心底有种东西溢出来,它一路冲上喉咙,蔓延到眼眶。
她努力地平衡着呼吸,想要平静地开口:“谢谢老师,谢谢莺姨……”
还是带着哽咽。
“哎哟,你怎么啦音音?”
“是不是李家那个混小子欺负你?他昨晚送你过来做了什么?”
“没有没有,鞭炮的烟熏眼睛了……”
陈经纶皱眉,朝隔壁桌喊道:“老张,明天不要在院子里烧鞭炮了。”
陈方莺打圆场:“好啦好啦,吃饭吃饭。”
吃过早午饭,他们仨人就一起出门了。
绥城的天气晴朗,依旧寒冷。
他们来了乌江河上的年货游船,品尝了很多民间小吃,看杂耍表演,祭年神。
夜色降临,他们在乌江的游船上吃着团年饭,感受着江南特有的年味。
回到陈园,陈经纶年纪大,疲惫得回房休息了。
陆西音回到房间想起忘记给他们新年礼物,她拿着礼物来到陈方莺的房间。
敲了两下门。
“莺姨,啊...对不起......”
她赶紧退出房间关上门。
陈方莺在房间正对着镜子脱衣服,只穿着一件背心。
但她好像看到背部有斑驳的伤痕……
陈方莺披上外套过来开门,“进来吧。”
“抱歉,我本来是想拿新年礼物给你的。”
陈方莺拉着她坐下,“没关系。”
她打开盒子,是一支木发簪,一看就是亲手做的。
“谢谢,用心了。”
房间安静了几秒。
陆西音看着她旁边有一管药膏,迟疑道:“您是准备擦药吗?要不要我帮你?”
“好啊,那麻烦你了。”
陈方莺将药膏递给她,脱掉外套,索性将背心也脱掉了。
白皙的背部,已经结痂脱落的伤痕,
陆西音依旧觉得触目惊心,小心翼翼地给她擦着祛疤药膏。
陈方莺提醒她:“你可以大力一点,已经不疼了。”
“哦...好。”
擦好后,陈方莺披上毛毯,转过身来。
“音音,帮我倒一杯水吧。”
“好。”
陈方莺端着水,看着白玉茶杯也不喝,“你知道我爸这种人这么犟为什么会同意帮阿左隐瞒吗?”
“为什么?”
“因为我。”
陆西音眼底满是疑惑。
陈方莺望向她沉静的眸子,“其实我是去年才回的绥城,不比你早多少来到这里。”
她喝了口水,缓缓道来,“是阿左去美国带我回来的。”
“我以前也是京大美术生,我爸那会在艺术圈已经赫赫有名,还是正高级教授,我母亲是京影学院导演老师,出生书香门第之家,受我爸的熏陶,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五岁就开始拿奖,十几岁已经风头无两,可大家背地里叫我京圈艺术界公主,我知道多数人都是因为我父母才尊敬我,很多人觉得我名不副实。”
“大二那年,我毅然选择去美国当交换生,后来在美国结婚,我父母当时不太同意,我先斩后奏领了证,他们最终只能妥协,为了证明我不是靠父母,而是靠才华,我拼命地在纽约艺术圈活跃,后来也确实混得小有名气。”
“白人艺术圈很排斥黄种人,我的另一半帮了我很多,我们大学时很相爱,我以为他很懂我,欣赏我的才华,理解我的抱负,从恋爱到结婚,我都以为自己找到了灵魂伴侣,可是婚后我才发现他是个瘾君子,第二年他就开始家暴我。”
听到这里,陆西音倒吸一口冷气,她捂着嘴红了眼眶,刚才擦药就看出来有些伤痕已经很多年了。
“他事后跟我道歉,我原谅了他,我知道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可是我需要依靠他的身份才能在美国艺术圈立足,才能向所有人证明我的才华,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妈妈去美国探望我看到伤口有所怀疑,为了我的艺术梦,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华,我常年帮着那个瘾君子撒谎,说是自己摔的。”
“去年,我母亲意外去世,我从美国赶回来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那时我才幡然醒悟,我是第一个融入西方艺术圈的华人,在美国受万人敬仰的东方才女,这些年我为了融入西方艺术圈,开过画廊、美术馆,当过艺术经纪,早就忘记画画这个最初的梦想,我还忘了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忘了尽孝……”
“我决定离开美国,离开那个虚幻的艺术梦,我想回国陪我父亲,我跟他提出离婚,再次被他打得卧床不起。”
陆西音忍不住双眼湿润,伸手裹住陈方莺握着茶杯略微发白的手,没有人喜欢在别人面前撕开血淋淋的伤口。
“我身体恢复后无奈向我爸坦白,他找阿左去美国帮我解决,带我回国。”
陆西音继续握着她的手,眼泪忍不住往下坠,哽咽道:“莺姨,您受苦了。”
陈方莺没有流泪,那些悔恨的疼痛的泪水在美国已经流光了,她回国就是要陪着父亲安稳地生活度过晚年。
她说:“也谢谢你能来,今年春节,是我这二十多年来过得最幸福的一个节日。”
陆西音温声安慰道:“过去了,莺姨,都过去了,日子会越来越好,我和老师都会陪着你。”
陈方莺拍了拍她的手,“过去这么多年,我父亲依然记得我喜欢吃千层油糕,我却没有给他和妈妈做过一顿饭,我惊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错了二十多年,妈妈已经走了,父亲已经老了,我真的很怕来不及......”
“来得及,您看老师身体那么好,他说还要看着我办第一个画展。”
“音音,我爸真的很喜欢你,他说你不像他,也不像他曾经遇到过的美术生,他说你最像我小时候学画画时的模样,画得好不会因为别人的夸奖而骄傲,谦逊又带着自己的坚持,你是他收的第一个学生,他也只敢收你做学生,他很怕有学生仰仗他的名气成名成才后,像我这样叛逆自负,一错再错,他说你肯定不会,你的性格很适合在艺术圈长久地走下去。”
“音音,我也很喜欢你,你一定要坚持,不要像我这样,艺术,不需要向所有人证明。”
陆西音点头答应:“我知道,莺姨,我也很喜欢你和老师,我一定会努力的,不会给老师丢脸。”
陈方莺淡淡地笑着,吸了吸鼻子,伸手给她擦眼泪,“好了,我真是年纪大了,大过年的拉你说这些晦气事。”
陆西音抬眸认真道:“不晦气,谢谢您愿意告诉我,我们以后就是更亲近的人了,我可以保护您跟老师。”
陈方莺开玩笑道:“小丫头片子,嘴这么甜咧,就你这小身子骨还保护我。”
闻言,陆西音认真思忖,“我会搬救兵,我跑得快。”
“哦?找谁?搬哪位救兵?”
陆西音认真道:“找警察叔叔啊,现在是法治社会。”
“隔壁街就有人等着你去找。”
“隔壁街?”
陆西音反应过来,隔壁街是宁园。
她小声道:“我才不找他。”
陈方莺笑着揶揄道:“我又没说是谁哦。”
“......”
陆西音忍着没反驳,一开口很容易变成恼羞成怒。
“其实昨晚是阿左给我爸打电话,让我们主动叫你来的。”
“啊?”
“虽然我们也希望你过来吃个饭,但你的家到底在申城,我们大过年的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阿左昨天晚上打电话过来,让我爸主动开口,你肯定会来的,让我们放心他会亲自送你过来,我爸才敢打那个电话。”
虽然李淮左没有明说,但陈老和陈方莺多少能猜到一点。
陈方莺帮她拂好耳边掉落的小卷发,温柔道:“音音,你既然入了我父亲的师门,那也算是陈家人,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想回来就回来,知道吗?”
陆西音用力地点点头,不敢开口说话,怕哽咽的哭腔出来会让两个人都忍不住。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你回房间洗个澡,晚点外面还有板凳龙,鱼灯巡游,记得去看啊,我年纪大陪不动你,你看看隔壁街有没有人想一起去吧。”
“......”
陆西音回房间洗澡,穿着睡衣在床上滚来滚去,拿着手机跟温安琪聊天。
“安琪,我觉得很幸福,感觉还是有很多人爱我。”
她突然想起李淮左说的:爱的吸引力法则。
好像真的起作用了。
温安琪假装哭喊着:“音宝,我不太幸福,我觉得最近有人想害我。”
“谁啊?是那个姓霍的吗?”
温安琪在那边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陆西音也没有逼她,两人闲聊了十分钟。
她看到已经九点了,就赶紧起床换衣服出门。
她穿着酒红色的毛衣,黑色半裙,围着一条格纹围巾,走到路口的时候想起陈方莺的话。
拐个弯过去就是宁园。
她犹豫地拿起手机,路灯下黑色屏幕倒映出后面有一抹白色的衣角闪进了巷子。
陆西音回头,空空如也,没有人。
这一块属于绥城富人区,别院都建得偌大而空阔,烧烟花炮竹多数都在家里,大晚上没几个人会出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她收起手机继续向乌江河的方向走,人山人海,她艰难地挤进去,板凳花灯龙已经开始了。
铜锣喧天,鞭炮齐鸣,流光溢彩,非常惊艳。
她拿起手机拍了几个视频分享给温安琪,给她羡慕得。
「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美,我想去找你玩音宝。」
「那你来呗,你可以跟我一起睡。」
「音宝,你过年开心吗?不开心我可以现在就去找你。」
「安琪,我今年春节很开心,但你来找我我也会更开心。」
「好嘞!年初三,我看完我外婆就过去。」
「好,我等你。」
陆西音看完板凳花灯龙,还有打铁花,火花在空中绽放,火除邪祟,百家安宁,相当震撼。
她沿着乌江河一直往上走,白墙青瓦依水而建,岸边都是古色古韵的年画、灯笼、小吃摊位,满满的江南年俗风味。
突然,一个小男孩举着一个兔灯递给她,“姐姐。”
陆西音惊愣下,以为他在叫卖,玉兔花灯,栩栩如生。
“多少钱?”
“这是最后一个,不要钱,送给你,姐姐祝你新春快乐。”
他几句话说得不太流畅,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跑掉了。
陆西音举着兔灯在原地觉得匪夷所思,这个小孩子刚才明明就在卖灯。
她举起兔灯假装在自拍,果然又看到那个白色毛衣的身影。
她放下手机继续逛。
跟踪狂!
让他跟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