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1年8月8日夜晚，从羊城开往首都的16次特快列车发出一声“呜”的长笛，缓缓地驶离了广州火车站。
赵洪明把头伸出车箱窗口，一边不停地向前来送行的战友挥着双手，一边大声喊着：“再见了，战友们，再见了！”
站台上，十几个身穿空军制服的干部战士追赶着列车，也一边挥手一边喊着：“指导员，一路平安！”
“回去吧，战友们！”赵洪明的眼里含着泪花，洪亮的声音里面带着一丝苦涩。
列车越走越快，站台上的战友停住了追赶的脚步，齐声喊出了一声“再见了，指导员！”
赵洪明一直等到看不见战友们的身影，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座位上。这个座位，是连里司务长特地到火车站售票处预订的，说他是8月8日离开部队，坐8车箱81号座位，让他在新的岗位上，万事顺心，兴旺发达。同时，不忘“八一”这个节日，牢记自己曾经是一个革命军人。
赵洪明今年28岁，中等个子，国字脸，留着部队的统一发式平头，浓眉下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车箱里的闷热和上车时的拥挤，使他宽阔的额头和高高的鼻梁上还挂着细细的汗珠。他解开扣得紧紧的风纪扣和军装的第一粒扣子，脸朝窗外，尽情地享受着飞驰的列车从窗口刮进的一缕清风。
列车向北一路飞驰，车箱里到处是人，座位上、过道上挤满了人，有的人甚至钻到座位底下曲身躺着，空气混浊、闷热，让人感到十分难受。赵洪明坐在窗口，手托右腮，眼睛一直未离窗外，随着铁轨发出的匀称声响，他的思绪回到了离队前的那些日子里。
1969年12月9日，赵洪明应征入伍来到广州白云机场当了一名义务工。说起这义务工，可能许多人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既然是当兵，那就应该称义务兵才对。但这事说来话长，因为它是新中国民航发展史上的一段特殊经历。
1949年11月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作出决定：“为管理民用航空，在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下设民用航空局，受空军司令部之指导。” 12月9日，中央军委任命第四野战军特种兵部队炮兵纵队政委钟赤兵为军委民航局局长。
1958年2月17日，国务院通知：中国民用航空局划归交通部领导，成为交通部的部属局。1962年4月13日，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五十三次会议决定名称改为“中国民用航空总局”。同年4月15日，中央决定将民航航空总局由交通部部属局改为国务院直属局，其业务工作、党政工作、干部人事工作等归空军负责管理。民航划归空军管理后，认为民航平时为国民经济服务，战时为军事运输所需，在国防需要时就可转为空军的后备力量，因此要对民航实行准军事化管理，要像部队一样不断补充、征召政治可靠的年青人充实到民航各个工作岗位，用工实行轮换制，而征召的年青人名称有别于部队的义务兵，称为“义务工”。
经过一年多的酝酿，民航总局向国务院、中央军委呈送了关于民航实行义务工役制的报告，报告称应征义务工的条件和空军部队义务兵相同，请求1965年空军把民航所需的义务工纳入空军征兵计划。后因多种原因的影响，这一年的征召义务工没有得到实施。1967年，民航总局又提出征召义务工的计划，后因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再次搁置下来。1969年初，军委办事组同意空军党委在当年征兵中，为民航代征1200名义务工，以后每年补充、退役均纳入空军征兵、退伍计划。同年4月初，民航总局根据总参谋部的安排，在河北省衡水地区11个县、北京市5个区共征召1220名义务工（其中75名女性），分配到民航总局机关、各管理局、航校服工役。
赵洪明则是1969年民航广州管理局在湖南省浏阳县征召的第二批义务工。征兵动员、体检、政审、入伍通知书都是按部队征兵条件执行的。民航义务工服装供应按总后勤部的通知，与当时空军义务兵标准相同，实行义务兵津贴制，伙食按义务兵标准供应。义务工入伍后，同样与义务兵一样要参加新兵训练，除了像部队一样进行队列操练、内务管理外，还要了解民航的工作性质和特点。义务工的服役期限也为4年，在服役期满后，执行与义务兵一样的复员退伍制度。战士提干也执行与空军义务兵提干一样的待遇。
从1969年到1979年民航共征召了10批义务工，人数达到多人。义务工所从事的工作覆盖民航除空勤中的飞行及空中领航、机务、报务外的所有工种（也有从事机务、报务工作的优异者提干后“地升空”，从事空勤工作）。赵洪明所在的民航广州管理局在这10年中，共征召了4692名义务工，有768人提干。
1980年2月14日上午，军委主席邓小平在听取民航总局沈图局长的汇报时指出：民航一定要企业化，这个方针定了。同年3月15日，民航脱离空军开始接受国务院领导，但直到1982年4月前后，才完成退伍转工手续，义务工也才正式脱下了军装。
1980年下半年，就有消息传出，义务工提干的人，可以转业（商调）回地方工作，但民航干部部门不出面，得自己到地方上联系工作单位。当时，赵洪明并没有打算离开民航，因为他在民航这个特殊的部队大熔炉里已经生活了十多年，早已习惯了这种半军事化的生活。但是由于妻子的再次怀孕，迫使他做出了转业到地方工作的决定。
赵洪明是1979年春节与妻子章美英结婚的。一天晚上，章美英搂住他的脖子，稍稍地问他说：“如果我现在怀孕，你说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想要男孩还是要女孩？”赵洪明用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妻子的额头问。
章美英说：“在农村生活，当然生男孩子要比生女孩子好一些，毕竟干农活男孩子比女孩子强。唉！你不是会算吗？”
赵洪明回答说：“我早就算过了，如果我们这次要孩子，会是一个女孩儿。”
“真的！你是怎么算的，告诉我好吗？” 章美英说。
“天机不可泄露！很晚了，早点睡吧。”
赵洪明归队后不久，章美英来信中夹寄了一张化验单，显示“阳性”，她怀孕了。这年11月初，章美英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取小名为“丹丹”。丹丹8个月时，章美英带着她和外婆一起来广州探亲，住了3个多月才回老家。就是这次来队探亲，章美英又怀孕了。
这时，计划生育工作已经抓得比较紧了。一开始，“一个有了，两个够了。”后来变为“最好一个，最多两个。”等到赵洪明结婚后，政策又变了，“只生一个好”。民航广州管理局开始执行“独生子女政策”，凡是违反政策超生的，当事人除了给予党纪政纪处分外，5年内不调工资不升职，每月扣罚工资的10%达14年，所在支部的全体人员扣发半年奖金。
章美英从广州回家之前，也要赵洪明算过生男生女的事，当她听说这次怀的是男孩子时，就已决定生下来。其实赵洪明也希望她生，因为儿女双全是夫妻一生中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但想到如今的计划生育政策，赵洪明一度为难了！他舍不得离开培养他多年的部队和首长，更何况他是多么热爱民航事业，热爱机场火热的生活。但是，如果不走，自己政治上受影响经济上受损失是小事，关键是影响连队一百多人半年没有奖金，这还叫他怎么开展工作，而且也会给首长增添不少麻烦。于是，他和章美英经过反复权衡商量后，下决心转业回地方工作。
章美英回浏阳后，为赵洪明联系单位的事四处奔波，从浏阳到长沙，能找的单位能找的人都找了，但几个月过去，仍无着落。主要原因是，部队自从1975年大裁军以来，地方上接收安置了大量的部队转业干部，各单位人满于患，都不愿意再接收人。例如，曾在某部担任过处长的老黄，因“九一三”事件连累，转业回到老家长沙。在广州时，老黄曾与赵洪明在一起住过“牛棚”，他们的关系不同一般。章美英写信求助于他，老黄回信说：“我跟我们单位人事部门负责人谈过，军队转业干部要由市里统一安排，单位不能直接进人。”后来，还是赵洪明的爸爸赵忠湖通过五十年代成立人民公社时一起在公社当干部的老同事、现任县供销社副主任的老杨帮忙，答应在供销系统安置他。
章美英临产前，赵洪明休了最后一次探亲假，回家一星期后，妻子在县里人民医院生了一个8斤重的儿子，取小名为“双双”。儿子出生那天，由于难产，小脚跟破了皮被感染上“破伤风”，引起严重的败血症，生下来就住院治疗了17天。在照顾妻子和孩子的日子里，赵洪明自己也得了急性贤炎，每天也在医院打针吃药。儿子出院那天，赵洪明和妻儿是从浏阳火车站坐了一站火车回到古家冲的。本来按常规，家里生了孩子，要放鞭炮庆贺。但考虑到这个孩子的特殊性，赵洪明特意交待低调一些，不要放鞭炮，悄悄地回到了家里。
妻儿回家不到两天，赵洪明接到副连长发来的电报，说地方上的调令来了，要他赶紧归队。于是，他返回广州办理了调动手续，在民航还未最后转入企业之前，提前摘下领章帽微。临行前，他到后勤部几位老首长家辞行，这些从战争年代过来的老首长，硬是留他在自己家里吃饭，亲切的叮咛，再三的嘱咐，使他感到十分温暖的同时又感到万分难过。因为，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看望这么多年来关心培养自己的老首长。他们毕竟年事已高，有的人说不定这一别就将成为永别。
昨天，他所在的连队召开送行酒会，四排长问他喝什么酒，他说：“喝点啤酒吧！”四排长说：“啤酒不过瘾，来点白的吧，为你走上新的岗位壮壮胆，让你永远保持我们湖南人那种火辣辣的干劲。”四排长是湖南醴陵人，与赵洪明的家乡浏阳相距不远。
“好！就喝白酒。”赵洪明爽快地答应了。席间，他接连与连长、副连长、几个排长和各班代表碰杯，而且按照部队的习惯，杯一碰，仰脖一干而净。不知碰了多少次，不知喝了多少杯，12年的战友情都在这杯里涌现。
刚才，连队班长以上干部都到火车站为他送行，他与每个战友一一握手告别，有几个战友与他相拥而泣，他真舍不得离开这些朝夕相处、并肩战斗多年的战友啊！
列车在英德、韶关两站停车时，赵洪明都下车走几步后才回到车上。12年里，在这片南粤大地上，他曾率部翻过韶关的九峰山，在英德拉过水泥，到茂名运过沥清，去湛江接过新兵，往兴宁送过农资，在三连（连县、连南、连山）瑶族地区搞过训练，送航空煤油到过惠阳，从深圳拉回过菜牛，在建筑工地上挥洒汗水。总之，广东的东西南北中和珠江、东江、西江、北江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和身影。
南粤大地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显得那么亲切，那么熟悉，那么让人难以忘怀。过了韶关，列车即将进入湘南地区，此后，不知那年那月，才能再来亲吻这片孕育他多年的土地。
“呜！”列车从韶关车站开出后，尽管已到深夜，赵洪明仍然没有丝毫睡意，他深情地看着窗外，灯光、村庄、田野、山峦在夜幕中飞逝而过，他在心中默默地说：“再见了，广东。再见了，南粤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