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之后,光秃秃的枝丫看起来颇为寥落。
洛锦愣愣盯着冬日里冷清的景色,突然想起之前的家,院子里的玻璃花房,永远都缤纷馨香,就像他的妈妈和妹妹一样,美好无比。
就像他以为他的家一样,体面、优雅、惹人艳羡。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事事不顺,家破人亡。
哗啦!
又是玻璃花瓶落地摔成粉碎的声音。
若是以前,这样不体面的声响甚至不会出现在洛家大少爷面前。
但现在他不是什么大少爷,这声音的来处,也无法让洛锦皱眉低斥一声‘不体面’了,他只能捏捏眉心,迈着沉重的步伐往一墙之隔的病房内走去,去劝说父母,不要再争吵。
“??哪怕是为了你们的身体着想,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了正在争吵的二人,二人都是一滞,沉默下来。
洛天辰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不看姚芙真和洛锦。
姚芙真双目无神,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枯枝。
洛锦想叹气,又忍住了,低声叮嘱妈妈照顾好手术后虚弱的爸爸,转身离开——去想办法赚钱。
一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因为钱低声下气,求那些以往在他面前连低声下气都没资格的人,可世事就是如此难料。
洛家部署在国外的那些灰色生意一下子遭受突如其来的战争重创,竟是连累到国内的家业。
想要力挽狂澜,那些说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却变得处处卡。
洛天辰被以前一个关系不错的官员警告之后,气得晕倒,送进医院就发现是罕见绝症病发,花费一半身家才保住性命,有了做手术的机会。
——全盛时期的洛家一半身家,饶是洛锦这个继承人看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他还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但很快洛锦接手剩余产业后,就发现往常顺风顺水的市场,突然变成了洪水滔天,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立足点。
接二连三受挫,资产缩水再缩水,父亲还在昏迷,母亲已经哭晕了好几次,洛锦只得去求助。
然而??无果。
那些和父亲称兄道弟的叔伯,行事正派些的还会简单和洛锦解释几句:洛天辰行事作风霸道,不留一丝余地,从不给他们留面子,他们一想起往事就觉得自己居然还和洛天辰处得好就觉得如鲠在喉。
行事不正派的甚至将洛锦打出去,“以前洛天辰对我落井下石的时候,老子为了你们手里的货源还得巴巴上去奉承,现在风水轮流转,不该我当家?”
有人假意拉架,“哎,别这么说,好歹是洛家大少爷??”
那人就放声大笑:“什么洛?洛什么?”
“我看,一条落水狗而已!”
说着,真的举起棒球棍,要上演一出棒打落水狗,若不是洛锦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怕是他也要落得那‘不体面’的下场了。
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又讳莫如深,爸爸妈妈又各自虚弱不堪,洛锦见到他们无法说出自己受的那些气,只好卖了家中资产——包括洛家在华亭新购入的花园洋房、老宅,勉力支撑。
洛家的产业还是一步步变卖了,投入洛天辰好似无底洞一样的病体中。
如此一年,像是经历了不曾经历过的半生。
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洛锦走出住院大楼,坐在那棵落尽繁花的树下,突然便有了这样的想法。
洛锦必须承认,那点金手一样的商业天赋和世界绕着洛家转的错觉——没错,错觉,都是在父母带给他充足资源的基础上,过家家一般的假象。
医生说父亲的情况终于得到控制,卖掉剩下的产业应该能撑到恢复。
但那之后呢???
要让爸妈留在京城,住在他读书时那套平层里吗???
靠什么生活呢??父亲经验一定比他丰富,也曾白手起家,但??他们还有本钱吗?他们真的还能东山再起吗?
洛锦做不出让父母养着自己的事。
好在他学历还不错,去应聘个管理层应该还行???
回忆公司里那些高管的作派,洛锦又有些不确定了,他真的能低下头给那些脑满肠肥的暴发户敬酒吗???
揭开糖果色的纱帐,高高在上的大少爷终于落入凡尘,面对茫茫苦海。
——似乎也不比谁体面。
最后洛锦想起来,自己收拾东西的时候不愿面对的那部分——妹妹的遗物里,似乎有几件还不错的收藏品,是阿珏送给妹妹的。
“??”
从床底下抽出保险箱,抚摸着那只精巧的小玺,洛锦无法避免地回想起自己签过的保密协议和调查结果知情书。
杳杳的死。
??阿珏的死。
涉嫌毒害国家机关人员、罪魁祸首和涉嫌教唆杀人、自杀行为。
闭目将这些无法理清的往事甩去,洛锦握着小玺,想起京城最近刚好有个拍卖会——虽然是很久之前收到的邀请函,递来的也是拍卖品清单,但??他想他并不怯厚着脸皮加塞个拍品,为了生计而已。
洛锦下定决心,去了拍卖会。
??
缠丝南红玛瑙朱雀钮宝玺。
三年前出现在华亭小型拍卖会会场,再次出现,是在京城一场私人收藏家级别的小型拍卖会上。
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的是来自各地的收藏家、古董贩子、二道贩子。
三教九流,又各个都散发着有钱的气场。
当然,还有个共同点是年纪都算不得轻了,因而,稀缺物种年轻人就显得格外突出。
洛锦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笑眼青年。
是郁年。
郁姣真正的哥哥。
更凑巧的是,郁年正站着的地方,就是缠丝南红玛瑙朱雀钮宝玺面前。
笑眼青年似乎有些诧异地凑近看了会,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又似乎心情很好地和谁噼里啪啦发了些消息,然后就找了身边组局的老头,让牵线拍下了。
等到郁年站到他面前时,洛锦也并没有从郁年眼里看到惊讶之色。
——也是,心思玲珑的人,看到曾经被洛家拍回去的东西出现在拍卖会上,肯定便能联想到发生了什么,更何况洛锦知道郁姣身边还有个很厉害的黑客,焉知是不是就是眼前的笑眼青年呢?
洛锦心中纷纷扰扰,却还是不自觉在郁年走近时端起了优雅体面的架势。
“四百八十万。”
“??”
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洛锦,被郁年张口就来的砍价给堵了回去,“??八百万。”
郁年瞧他一眼,挑眉:“四百八十万。”
洛锦:“??”
他到底是哪来的底气,砍价几乎对半砍?!
洛锦很难不联想到私人恩怨,冷哼一声:“没钱别拍。”
结果郁年张口就是私人恩怨:“三年前,姣姣想要花四百八十万拍下这个小玺,是你弟弟张口就来抢了去送给你妹妹。”
“现在你看,有谁会想要拍下你们洛家的东西?”
“??”
被戳中了。
洛锦这张脸,在古董圈子里还是很有些名声的——负面那种。
洛家人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不会得不到的,那其他人就服气?当然不服气啦,这不是气运回归正常之后,就被记仇了嘛。
拍卖会开始也进程过半了,朱雀钮小玺算是罕见的,收藏家也喜欢的小玩意,可就是无人问津。
为何呢?
因为洛,声名反噬霉运滔天的洛。
“??五百万。”
“不是吧?堂堂洛家大少爷,和我这种小市民计较二十万?”
“??”
“当初洛珏就是用五百万抢的,这个数字我膈应得很。”笑眼青年弯了弯眼睛,看起来简直像是狐狸眼了,他用让洛锦咬牙切齿的语气笑着重复,“四百八十万。”
洛锦:“??”
洛锦脸上青红交加,但也许是近一年来的境遇让他真的锻炼厚了脸皮,居然咬牙忍了:“可以。”
于是妥帖收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交易完郁年转身就走的时候,洛锦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叫住了他:“??郁姣,她现在怎么样?”
“哈?”
笑眼青年诧异回头,不可思议道,“想借钱?”
洛锦哽了哽,但思及自己没钱时低声下气的经历,莫名想起郁姣被丢在乡下和爷爷奶奶住时,他偶然见过她穿的衣服歪歪扭扭补了一处很长的裂缝的模样,当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妹妹顽劣又不爱整洁,可如今想想居然品出了一丝不得已。
于是他居然又忍下了:“我只是??关心一下。”
“哈。”
郁年笑嘻嘻的,“别吧兄弟,别别,别搞些幡然醒悟一起包饺子的桥段,老土又虚伪,当恶人,你就一直坏下去,别让好人为难,嗯?”
“你——”
“——况且,你的关心对姣姣一丝益处都没有,总不能还要姣姣谢谢你的关心吧?我看啊,你要是真的关心??”他打断洛锦的反驳,拖长了尾音,却一针见血,“或者真的感到悔过想要弥补自己的良心不安,那就你们一家三口默契一点,离我妹妹远远的,一辈子别来碍姣姣的眼。”
“我妹妹只喜欢做雪中送炭的事,但我作为哥哥,可是很喜欢落井下石的。”
郁年笑嘻嘻的说着,似乎见洛锦脸色青白交加很好看,反而停住脚步,一副要详谈的模样:“洛大少爷,普通人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习惯不?还有啥古董要出手的吗?别人不收,我可以收的哦,我们家姣姣可是给她哥我,准备了一笔创业基金的,怎么样?”
也不知道这‘怎么样’问的是洛锦还有没有东西出手,还是‘怎么样,羡慕吗’。
洛锦不知自己是怎么反应的,大抵是很难堪吧。
一团浆糊地回到医院,面对的又是一张付费单,洛锦急急忙忙问医生,才知道母亲在看电视的时候突然晕倒,醒来突然抱着护士喊女儿,喊‘姣姣’,还打骂护士??
这付费单,还包括打伤护士的赔偿。
“姚芙真女士精神方面好像出了点问题,早点转到精神科吧。”医生冷淡说完,没理会失魂落魄的洛锦,转身走了。
“??”
洛锦去看了打了镇定睡着的姚芙真,回到洛天辰的病房,就看到电视上播放着一段影片。
寒风凛冽的雪山之上,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单眼皮丹凤眼的女性攀登上突出的险崖,救下一只断尾的雪豹,似乎注意到镜头,敏锐地扭过头来,那双眼睛微微弯起,和方才才告别的笑眼青年有些相似。
郁姣,她姓郁,那对用全部生命去爱洛杳杳的父母,本应该全身心爱着她。
是他们,对不起她。
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洛家。
直到主持人说完对少女的赞誉,画面一顿,再次循环,洛锦才愣愣回神,扭头看向洛天辰。
洛天辰沉默地看着不断循环的这一小段影片,注意到儿子,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没发出声音——他这一次病重,还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却还是表情扭曲地用口型说着:晦气!她晦气!
洛天辰激动起来,遥控器砸向电视,自己也因为动作过大摔下病床——尿袋破裂,尿骚味弥漫。
病房中瞬间一片狼藉。
而洛锦愣愣看着这一幕,突然感到一阵莫大的悲哀——
是的,恶人是不会醒悟的。
而他也是恶人的一份子,他会永远和这片狼藉纠缠在一起,因为这是他们洛家曾经冠冕堂皇的??
血缘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