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邱宁的火车没耽误,准时开,准时到,到了邱宁后,县城里已经变了样,迎着光复,春节里才挂的大红灯笼,车站都挂上了,踩过的地面是烧过炮仗的痕迹,红红火火的。
邱宁火车站门口停了一排的汽车和人力车,招揽着他们上车。
听他们要往以前做宪兵领头的吴家去,笑着同他们说,“今天可多人去他们家,这吴大队长庆寿,怎么那么大面子,他不是早就卸任了嘛,这六十大寿办得可真够排场,宴席摆了百桌,乡里乡外的人都到了。”
“先生、小姐们,你们也是特意从大老远来这一趟的嘛?”
白舒童听着,轻翘了一边的唇。
斜靠漆皮车座,她摇摇手中的象牙小扇。
可不是嘛,他们从英国回来,就是要找他算账。
她逃了那么些年,结果吴大队长根本没死,在云南只是受了伤,还又找了个五姨太,生活在了大理城一段时间,日子过得滋润。但是,他人没事,却没放过她,手还那么长伸到了英国,指摘她身份,让她不得不回国,是从以前到现在都可恶至极。
庆寿?
他们当然不是。
而是来讨以前的债的。
吴大队长的六十大寿分了两头摆,连摆两日,一处在他们家宅里,门口搭了棚子,院子里摆炉灶,请了广州城的酒楼大厨掌勺,热火滚烫,炊烟浓浓,当场做大锅菜,当场出炉,请附近乡亲同贺,一处则设在了邱宁县的唯一一间大饭店里,外来客都在饭店里招待,辅以点心茶食,供玩乐尽兴。
白舒童他们就下榻在这饭店的五楼。
宴席在楼下一楼,他们徐徐下楼,不请自到。
未到开席时间,大厅里舞席先开。
岭南建筑风格的饭店,一楼会客堂摆满了庆寿的银瓶、花樽、更有寿星贺桃等摆件,宾客早早到,主人家还没见影子,乐曲已经先奏,地上铺的是红白黑三色的花阶砖,优雅简约,穿着珍珠鞋踏在上头,白舒童被旋了一圈,落在掌心里。
轻快的爵士乐里,白舒童笑着,笑容明媚停在英国绅士的右手边,她的暖白色衬裙旋荡了一圈,如湖面涟漪,惬意回荡。赫曼陪着她,两人说笑着,很是随意。童心则坐在会客的沙发上吃着西米糖水,笑着看他们。
舞池里的人清新靓丽,自成一道风景。
童心不在舞池里,也和他们同乐。
被人问着,“你们是吴家的哪个亲戚?”
她嘴边吃着小点,摆着姿态,悻悻而答,“冤家吧,但也可能是仇家。”
话传到吴家下人的耳里。
他们判断着,来者不善。
很快,也就有人去报了在家宅里主持着乡亲酒席的吴家大少爷,吴伯雄。
虽然离家十年,可离家的人容貌并没有发生太多的改变,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那逃婚的四姨太太,她来了。”
“这不请自来,应该是来砸场子的。大少爷,她身边有个英国人,我们也不敢轻易动手,您看,怎么办。”
吴伯雄低耳听了报,看了一眼坐在主堂上的父亲,祝寿的蜡烛晃了两晃,滴溜在他手边,他也没反应。这父亲之前强迫着人做姨太太,那四姨太太怎么不是来作乱的呢。
他没多应声,吩咐着先请进单独的会客厅好好招待,随后同宅子里的长辈告了手,撇了长衣褂摆,出了门,匆匆也到了邱宁饭店。
吴伯雄一到了会客厅,下人就递过来了一张名片,也才知道之前放了贷给吴家的人,是白舒童。
钱庄主人叫密斯白,他还真以为人家外国名就是三个字,而没想到,按着中文翻译过来,是白小姐。
也就是他父亲要纳,却跑了的那个荔枝园六指儿新娘。
她回来了。
在会客厅里,他赔笑而进,而白舒童已经巍然坐在了主位,挑眉,看了他的随行人,手轻拂过脸颊,问了他,“吴大队长怎么不来,派个儿子,算怎么回事。看不起我白舒童?”
人已经不同往日。
是来找麻烦的,没错了。
“当然不是,父亲得晚点来。可现在家中做主的是我,四姨,别嫌弃怠慢,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吴伯雄堆着笑,客客气气。
白舒童脸色先冷,茶杯都震在了桌上,“你再说一遍,谁是你四姨。”
更不是来认亲戚的。
吴伯雄抹了额头上的汗,赶紧说,“口误,口误。白小姐,白老板。”
白舒童的脸色才稍微和缓,手里的茶杯已经都不能喝了,童心在她旁侧,见着她如母老虎的模样,低头忍着笑,适时地也拿出了吴家的借款条。
她发作着,“钱说还不出来,可这排场做得挺大,你吴家这一场寿宴,不得几千块钱了,可这钱却不还,推三阻四,说着吴家如何困难,已经今时不同往日让宽容,你们吴家存心赖账的是吧?”
跟着吴伯雄来的,是当年跟着吴大队长作威作福的看家护院,人人称他为鹏爷,见是两个小女子,就站出来指手呼呵。
“一个四姨太太跑了那么久,都没到吴老爷身边伺候一次半次,回来后那么凶横,你的钱不就是吴家的钱嘛,这是哪门子道理,说出去,不笑死人。”
“是来借机分家产的吧。”
童心拧眉看着那人,“嘴巴放干净点!”
吴伯雄想息事宁人,毕竟吴家在邱宁也算大户,借钱充面子,外头还有大帮的宾客,泄露了出去不太好听。
正想按下这个自己私自出声的下人。
可哪知,他倒是来了兴,指着童心说,“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人不是那个曲蹄婆生的小孩吗?你是童心,对吧。”
他还得意了起来,转头同少当家的说,“这人是个贪钱的主,在外头,在香港,同一个爵士......”
他话还没说完,白舒童就着手中刚换的热烫茶水泼了过去,兜脸而下,让他瞬间疼地闭了嘴。
扔了茶杯,白舒童甩了甩手中水渍。
脸上冷漠。
“吴大少爷,我本来想同你好好说,可现在,你惹了我不爽利,也惹得我的朋友不爽利,这债,我还得今天同你说明白了。”
吴伯雄今天哪里能给得出上万块的债钱,赔罪着,让那个鹏爷闭嘴到一边去,还同童心道歉,更让人重新置换了点心茶水。
“求白小姐再宽限宽限,实在是家中困难,不是假的。下人顶撞到了你,你不开心了。随你说,要怎么处置。”
白舒童背手,看了一眼那恶狠狠的鹏爷。
他嘴骂过青妈妈,手脚踢过李阿莱,更是追到她无路可走。
为虎作伥。
她冷啐说,“先跪了。”
吴伯雄使眼神,让下人跪,鹏爷脸上热辣,涨着气,说了一句少爷,吴伯雄却丝毫没有要求情转圜余地,挥挥手,让他赶紧跪。
鹏爷吃吴家米粮,心里不忿。
可,真也跪了。
吴伯雄讨饶,问“白小姐这样行吗?”
行吗?
什么皮肉也没掉,怎么能行。
白舒童看了眼童心,关心着她被提旧事,不知道会不会心里不舒服,低声问了问她,童心被她护了,笑笑说没事。白舒童便抬了杏眼,眼里没有外表的温婉和气,坐在漆皮沙发上,手指那个鹏爷说,“当年,荔枝园受了他的不少罪。吴大当家,今天我就在这,同你讨理,请你判着,逐一给我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