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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与李嵬名,于这冰天雪地之中,纵马狂奔。
这漫天风雪,恰似玉龙乱舞,鳞甲纷扬,天地间一片混沌,能见度极低,和那混沌初开、鸿蒙未判之景也没什么差别。
杨炯借着这恶劣天象,频频变换奔逃路径,马蹄踏雪,溅起雪沫纷飞,雪浪滚滚。
可那仁多嵬,亦非庸碌之辈,杨炯这边方向稍变,他身后神箭手便反应迅疾,数箭齐发,矢如飞蝗,呼啸着划破风雪。其目的昭然若揭,便是要以这凌厉箭雨,限制杨炯行动轨迹,只等那千里马筋疲力竭,届时追兵一拥而上,生擒二人,自是不在话下。
“你怎的这般沉得住气?” 李嵬名憋闷了一日,终是开了口,蛾眉轻蹙,满是疑惑。
杨炯唇角上扬,绽出一抹自信笑意,道:“何须着急?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哼,你就吹吧!” 李嵬名轻哼一声,别过头去,那娇俏模样,恰似嗔怒的雪莲,带雨含烟。
杨炯见她似已没了先前悲伤,长鞭一挥,狠狠抽在马臀,口中念念有词:“人嘛,总是要历经磨砺,才能有所成长的。往昔我遇到不平之事,满心只想着即刻让那作恶之人血债血偿,行事莽撞,从不曾细细谋划后路、斟酌计划,更罔顾诸多意外变数,为此可吃了不少苦头呐。”
“那如今呢?再遇不平,你还管不管了?” 李嵬名美目凝睇,目光灼灼。
杨炯重重点头,神色坚毅道:“自然要管!只是如今所思虑更多,我非孤身一人,身后有诸多兄弟,皆对我寄予厚望、倾心支持。他们各有家庭,心怀牵挂,我每做一决定,皆须深思熟虑,谋定后动,备下万全之策,断不能辜负他们信任,更不可因一时冲动,让兄弟们赔上性命。”
“如此说来,你有十足把握逃脱此番追捕喽?”
“十足倒谈不上,约莫七成胜算罢了。”
“那剩下三成呢?”
杨炯剑眉微锁,沉默良久,方道:“一成怕有意外横生,两成嘛,却是因你,李嵬名。”
“哈哈哈!” 李嵬名闻听此言,不禁娇笑出声,恰似银铃脆响,“我有那般可怖么?你如今牢牢拽着我,还怕我坏了你的谋划不成?”
“你心中自知我所言何意。”
李嵬名柳眉一挑,语带挑衅:“你这是承认自己输了么?”
“我可没这般说!”
“哼,懦夫!讨厌鬼!” 李嵬名银牙暗咬,娇嗔满面。
杨炯剑眉倒竖,反唇相讥:“你若不是懦夫,怎的不认输?”
李嵬名闻言,语气一滞,旋即幽幽叹道:“昨夜,我做了一梦。”
“你我一直在这马背上颠簸,你睡没睡着,我岂会不知?少来糊弄我。” 杨炯白了她一眼,颇感无奈。
“你闭嘴!快问我,做了什么梦!” 李嵬名粉面含嗔,娇声喝道。
杨炯深谙她这小女儿脾性,苦笑着依言问道:“你做了什么梦?”
李嵬名美眸一寒,神色阴森,语调幽幽:“我梦见狞神几尊恶像仪,手执金锤,鬼使跟随,打着面独脚皂纛旗。犯由牌写得精细,劈先里拿下小矮人,省会了讨厌鬼,杨炯那厮也听着:奉帝敕来斩你这负心贼。”
“你这么恨我,要我死三次才解恨么?” 杨炯嘴角噙笑,调笑道。
“这都是轻的!你迟早要下地狱!” 李嵬名恨意满满,咬牙切齿。
杨炯闻言,默然不语。
他深知李嵬名身为草原女子,既有豪迈不羁之性,情感从不遮掩,赤诚热烈;又聪慧狡黠,惯于伪装,让人捉摸不透。这感情之事,向来如乱麻纠葛,剪不断,理还乱。
起初,李嵬名与他打赌,不过是欲擒故纵,存了逃跑心思,杨炯只当儿戏,未放在心上。可历经诸多波折,二人相处时日愈久,纠葛愈发深了,他能真切感受到李嵬名眼中那炽热情谊,或是在二人翩翩起舞、身形交错之时,或是于他轻声讲述故事、哄她入眠之际,亦或是平日相处点滴琐事间,那丝丝情意,恰似涓涓细流,悄然沁入两人心间。
于杨炯而言,李嵬名狡黠风趣,宛如灵动精灵;美丽坚强,恰似傲雪白莲;时而又带些小孩子气,无端作闹,尽显娇憨,实是情趣盎然。这般变化多端、感情炽热的女子,任谁见了,都难以不动心。
可一念及二人背后家国,杨炯顿觉心头如压千钧巨石,愁绪满肠。若要灭西夏,李嵬名定恨他入骨;不灭西夏,依李潆那刚烈性子,定会拉着他共赴黄泉。
杨炯长叹一声,强按下满心纷杂思绪,抬眸望天,天色依旧昏沉,风雪肆虐不休,能见度愈发低了,料想此时已近黑夜。
正思忖间,忽见周遭山坡渐多,心中一喜,长鞭猛抽马身,催马向左急奔,朝着贾纯刚斥候所留标记疾驰而去。这麟嘉卫能在草原纵横驰骋,贾纯刚麾下斥候实是功不可没,此地,便是他为仁多嵬精心挑选的 “埋骨之所”。
“杨炯!本将军劝你还是乖乖投降吧!你那千里马已然疲态尽显,四周山坡环绕,你已无路可逃!” 仁多嵬声如洪钟,在风雪中震耳欲聋。
杨炯仿若未闻,回首张弓,神臂弩连发三矢,弓弦震响,恰似霹雳惊空,敌军三人应声而倒,血染白雪。
仁多嵬见状,怒目圆睁,切齿吼道:“神箭都尉听令,此刻他马匹速度大减,待其爬坡,速度更缓,给本将军瞅准时机,射死他的马!”
言犹未尽,西夏三名神箭都尉已张弓搭箭,见杨炯驱马爬坡,三箭齐发,两箭奔马腿而去,一箭直刺马腹。杨炯只觉身形陡然一滞,当下心一横,抱紧李嵬名,翻身滚过山坡。
滚落坡底,杨炯拉起瘫软在地的李嵬名,不顾身后追兵,奋力奔逃。
“杨炯!别白费力气了!你跑不过战马的!束手就擒吧!” 李嵬名在旁挣扎叫嚷。
“不想死就给我老实点!” 杨炯低喝一声。
“哼!有你求我的时候!” 李嵬名恨恨道。
杨炯还未跑出多远,便见追兵迫近,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我早说过,从不做没把握之事!”
李嵬名闻言,心生疑惑,抬眸望向追兵方向。
只见打头阵的骑兵还未来得及警示,当先几匹战马前蹄猛然一软,踏破积雪下隐藏雪窝表层,刹那间,马身歪斜,骑手连人带马栽入其中,雪窝仿若无底黑洞,松软积雪瞬间将他们吞没,唯余几声短促惊呼,旋即被风雪吞噬,没了踪迹。
后面骑兵见状,惊恐勒缰,战马嘶鸣直立,却因脚下不稳,接二连三顶撞滑倒、栽进雪窝。一时间,人喊马叫,乱作一团。西夏兵挣扎着挥舞手中兵器,想要在雪堆寻找支撑,可每动一下,便陷得更深,雪灌进铠甲缝隙,如冰冷钢针,刺得肌肤生疼。
风雪愈发狂暴,恰似遮天蔽日白色帷幔,将这支队伍困于其中。视线受阻,士兵们彼此难辨面容,仅靠模糊影子与呼喊声感知同伴。有的慌乱抱住身旁战友,欲借力爬出,却双双被塌落积雪埋葬;有的孤立无援,在雪中奋力扑腾,直至力气耗尽,被冰雪封喉,双眼圆睁,满是不甘与绝望。
仁多嵬见此惨状,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呼喊:“稳住!都别慌!绳索,放绳索!”
“哈哈哈!仁多嵬!老子给你这几千兵马找的埋骨地,你可还满意?” 杨炯立于雪窝中央,放声嘲讽,声传四野。
仁多嵬望着近千将士深陷雪窝,怒火攻心,大吼道:“神箭手!给老子射死他!死活不论!”
“艹!你他妈连公主都敢杀!” 杨炯大骂一声,拽着李嵬名夺路狂奔。
“呵!我说过,仁多嵬行事狠辣果决,这般绝境,杀我一个公主,又有谁知晓?此前不杀我,不过是想图谋更大赏赐罢了!如今你这般激怒他,咱俩怕是都要命丧于此喽!” 李嵬名嘴角挂着一抹幸灾乐祸笑意。
“你心可真大!都要死了还笑得出来!” 杨炯拼尽全力奔跑,身后箭矢如雨,擦身而过,惊险万分。
“有你陪我一起死,我怕什么?”
杨炯正欲答话,忽见一箭直奔李嵬名后心,不及多想,猛地将她拽入怀中,此时已近雪窝边缘,心下一横,抱起李嵬名,纵身一跃,落地后顺势滚下斜坡。
翻滚间,头上箭矢依旧不绝,杨炯心中暗骂,这仁多嵬真是疯子,都过了弓箭有效射程,还在泄愤射箭,看来已是怒急。
不知滚了多久,杨炯只觉气血翻涌,抬眸看向一旁李嵬名,瞳孔骤缩,只见她上胸肩胛处,一箭透体而过,鲜血汩汩流出,染红身下一片雪地。此时的她,仿若雪山泣血的白莲,摇摇欲坠,奄奄一息。
杨炯见状,顿感周身冰寒,疾步上前,抽出她大腿内侧贞洁卫,手起刀落,砍断箭杆,又从怀中掏出巾帕,匆忙包扎止血,双手颤抖,额头汗珠止不住的滚落,仍是咬牙轻声呼唤李嵬名的名字。
“杨炯?” 李嵬名气若游丝,轻唤一声。
“嗯!是我!是我!” 杨炯不住点头,声音哽咽。
李嵬名湛蓝眼眸缓缓聚焦,凝视杨炯脸庞良久,扯出一抹释然浅笑:“我是要死了么?”
“不!不会的!有我在,绝不许你死!” 杨炯双目通红,作势要抱起她爬上山坡。
李嵬名抬手抚上杨炯脸颊,眼角笑意盈盈:“杨炯!你想把你的雪莲送给仁多嵬么?”
杨炯身形一僵,默然不语,只是静静望着她。
“仁多嵬曾向父皇求娶我,我没答应,还在军机堂揍了他一顿!我若康健,有将士与军机堂撑腰,他尚有忌惮。如今这般模样,你送我去他那儿,他怎会救我?我必然会被他折磨至死!”
杨炯望着她眼眸,满是担忧与疼惜。
“背上我,带我走!去哪都行。” 李嵬名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杨炯知晓李嵬名自尊心极强,若真如她所言,定不愿受此屈辱。思及此处,心一横,背起她,朝着会合地点艰难前行。
“杨炯!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李嵬名软软趴在杨炯背上,轻声问道。
“冰清玉润,坤德载嘉。” 杨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哼,不好!像是故意哄我的话。”
“李嵬名,你是我此生难以忘怀的人。” 杨炯语气温柔,哽咽难言。
“杨炯,你输了。”
杨炯沉默不言,脚步不停,背着她,渐渐没入风雪深处,唯余两道身影,于这苍茫雪地,相依相伴,仿若这世间只剩彼此,再无家国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