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后工作直到上午为止还算轻松。
别庄地下的密道错综复杂,不好深入。乔婉娩和石水商议过后,便决定这两日先清理别庄。
庄子表面上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有些厢房里却别有洞天,里面摆放着很多瓶瓶罐罐和破旧文书。
这些东西都被送到了库房统一保管。李莲花待得无聊,后来听闻此事,便朝乔婉娩要了几本过来看看。
李相夷趴在床榻上晾着后背刚刚上好的药,歪头看他,“你看这些有什么用?”
这些文书年岁不知道多大了,里面的字符都模糊起来,原本只能等着后续清善工作完成后再派人一点点修复出来。
但李莲花实在闲得发慌,他从书案上捏起一只细长的狼毫笔,沾了点点墨水,照着文书上的字符一点点描绘到纸上,手上不停,头也不抬,只道:“先看看吧。”
他聚精会神地描摹着书上文字,时间不知不觉竟过了大半个上午去。李相夷喝过汤药已经睡去了,正午的阳光暖暖照进房里,让他睡得不大安稳。
李莲花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慢步走过去,替他盖好被褥。又找了东西挡在李相夷眼前,遮住了阳光,他无意识蹙紧的眉头这才慢慢舒展开。
饭菜照旧由侍女送进来,但一同来的还有面露恍惚,步伐纷乱的乔婉娩。
“阿娩?”李莲花看向她,顺道摆出碗筷,“今日这么早忙完了吗?”
乔婉娩走近,却没回答他的话。
她面上显露出几分犹豫出来,踌躇片刻,最后还是把手里捏着的一本册子拿了出来,递到了李莲花跟前,语气也低沉着,“我来给你送这个,你看看。”
李莲花眉头微挑,他伸手接过,翻开一看。
这书保存完好,连字符都比其他文书更清晰可见。里面用词生涩,不似平常书籍简单易懂,可李莲花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等第一页翻过,他猛地抬头,看向乔婉娩,声音冷了下来,语速也因骇然而不由自主地加快,“这书都有谁看过?在哪里发现的?”
“只有我与石水。”乔婉娩道:“在一间厢房发现的,同样的文书大部分已经损坏,只留下这一本还算完整。”
那房间里摆了数十只半人高的陶罐,牧原没让人碰,而是叫他们一只只先抬出去,摆在外面。等陶罐尽数被搬走后,那架藏在房间角落的书架才显露出来。
石水命人搬出书架后,乔婉娩走过来,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便发现了这纸上内容的不对之处。
她与石水商讨片刻,本觉得这事应当告诉正在忙活的牧原。但他自从那牢房出来后便心绪不宁,乔婉娩思量后,才拿到了李莲花这里,让他看过后再决定。
而事实证明,她这番看似多余的举动是正确的。
李莲花捏着那册子的手慢慢捏紧,往日温润的面容在此刻显得冷峻肃杀。他紧紧盯着这纸上内容,又忽然抬头,道:“关押那女子的牢房在哪?”
乔婉娩沉默片刻,从衣袖里摸出一只漆黑的小巧令牌,递到李莲花跟前,又嘱咐他,“你万事小心。”
如今肖紫衿还没有离去,贸然出门很可能会撞上他。这也是几日以来即使伤好,李莲花也没有出门的缘由。
但现在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他披上厚重的纯白斗篷,从院子后门离去。婆娑步运转飞快,直奔那关押着安雁的牢房。
外面来往的人很多,但绝大多数都集中在别庄里。李莲花绕了个远路,打算从外面兜一圈,再去牢房附近。
但肖紫衿没碰到,倒是叫他撞见了两日没见的牧原。
冰天雪地里,对方背对着他,正弯腰垂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李莲花脚步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牧原自然没有发现他。
“你干嘛呢?”
他突然出声,吓得牧原打了个哆嗦,猛地转头过来看他。
他下意识侧着身子,遮挡着身后的东西。牧原见来者是他,顿时松了口气,“是你啊,吓我一跳。”
李莲花摘下兜帽,双手环抱着胸看他,“藏东西呢?”
牧原闻言,直接往旁边一让,露出了身后藏着的那只陶罐。他左手指着已经被掀开的封口,右手则冲着李莲花招了招,叫他过来。
等李莲花走近,牧原才才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在厢房里发现了数十只陶罐,里面装着的全部都是安雁炼制出来的蛊虫,数量之多,让人头疼。
牧原自己的血虽然能杀死这些东西,但真要这么干,估计也是他失血过多而亡。
于是牧原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用自己的血混合了些许特制的药粉,现在正拿着陶罐试验,想要试试这种方法能不能奏效。早些把这事解决,他的心也能安下来。
李莲花垂下眼皮去看。只见罐子里糊了一层淡红色药粉,时间仓促,这些药粉没来得及细细打磨,里面还留存着些许药渣。散发出一股甜腥又苦涩的味道,难闻得要命。
不仅如此,因为药粉是刚刚撒上去的,里面的虫子多数也还活着。原本淡白的虫子聚在一起就够叫人眼睛疼的了,现下里面还掺了红,简直惨不忍睹,是让人看上一眼就浑身发毛的恶心。
李莲花闭了闭眼,庆幸自己午饭还没吃就急匆匆的出门,胃里什么都没有,不用担心吐出来。
他叹了口气,脚步往后挪了一点,道:“你忙吧你忙吧。”
李莲花转身欲走,牧原却忽然叫住他,“你要去哪?”
“……”
李莲花的脚踩在积雪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咯吱。他转头看回去,维持着脸上平淡的神色,“去牢房。”
牧原道:“去找她问话?我昨天也去了。”
听他这么说,李莲花反倒不太着急走了。于是他半侧过身来,问道:“你都问什么了?”
牧原搓了搓冰冷的掌心,他眼睛盯着陶罐,分神查看着罐子里的情况,一边回答他,“问了我母亲的事,和他们为什么要来抓我。”
李莲花问他,“为什么?”
这回轮到牧原沉默了。
他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说,皱着脸又打了个喷嚏。外面实在太冷了,牧原没回答他的话,只道:“你先去吧,晚上回去跟你说。外面太冷,我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李莲花看他一眼,沉默着点了点头,转身踏着风雪离去了。
“安雁。”
李莲花脚步一顿。
“安雁。”牧原在他背后,朗声道:“她叫安雁。”
那点纯白的背影停顿片刻,兜帽微微上下动了动,随后完美隐入雪中。牧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低头,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陶罐。
罐身发出两声闷响,光滑漆黑的罐口勉强倒映出牧原紧抿着的唇角。他神色迷惘,脑中慢慢回想起安雁说的那些话,心里纷乱无比。
而此时此刻,牢里一片寂静。
寒冷蔓延,冻得安雁嘴唇青紫。但她似乎无知无觉,只盘膝坐在老旧的床榻上,抬头,目光淡淡地看向来人。
李莲花拍了拍斗篷肩上沾染的雪,和她默默对视片刻。
“说吧。”
李莲花声音平淡,他抬手,在安雁眼前扬起那本册子,径直开门见山道:“我在别庄里发现了这本册子,你应该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吧。”
安雁看着他,嘴角慢慢扯出一抹笑来。
她面色青白,脸部肌肉因为长时间受冻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了。这个笑显得僵硬又夸张,无端带出几分疯狂的感觉。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李莲花捏紧了那本书册,他五指用力,几乎把书册抓破。他隐忍了半晌,此刻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语气不可置信道:“牧原他……到底是什么……?”
“李莲花,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安雁的声音沙哑,她的神色不变,“牧原他是我姐姐的孩子啊。”
“哦,不仅他是。”
她慢慢站起来,动作极其缓慢地一步步走到了牢门跟前,和李莲花平视着,一字一句道:“你们杀死的那些,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