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李氏是女子,况且验尸的过程普通人不忍直观,我们便在外等候,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老先生打开房门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团东西,用白布裹着。我们围了过去,老先生打开白布,里面包着的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呈暗红黑色,已经凝固干涸,布上还粘有不少暗红色的血迹,这团东西看上去可能是人身上的什么器官,没想到他就这么用一层布包着就拿在手里出来了,手上也沾上了一些血迹。
果不其然,老先生说,这是严李氏的一小块儿肝脏,已经全部变成了这种颜色,另外,她的胃也多有糜烂,说着又从怀里拿出另一个布包,打开后是几条呈絮状的物体,是食道里残留的东西,经过老先生刚才仔细辨认,加上尸体中毒的表现,判断是苦陀罗草的残留物。
现场的人包括我和皇甫泰在内,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草药,之前从未听说过,便请老先生详细说上一说。
“这种毒药,几十年前我有幸见过一次,那还是在前朝,当时的朝廷不禁官吏经商,我师傅那时候便是前朝刑部有名的好手,既是刑部第一号的仵作,也是京城最大的药商,凭借一身本事,不仅在官府里很受重用,市井之间也声名极高。”他说着往事,自顾自地看着远处,像是勾起了无限的回忆。
“二十多年前,我记得是夏至那天,前朝宰相武衡在府中,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毒杀,事后查明,刺客是在其所食用的甜瓜中下了毒,许多人都目睹了他中毒身亡时的惨状。当时恰巧朝廷派我师傅到灵宝公干去了,官府找遍城中仵作和大夫,却始终辨认不出其所中之毒为何,武衡的尸体便一直在大理寺中拖放了数天,眼见就要坏了,硬是等到十天后我师傅回京,刑部派师傅前去,一眼便看出要害,他是死于这种毒草。这种毒草,不是中原地区土生草种,产自西域龟兹国,我师傅曾在胡商处见过,这些西域商客,把苦陀螺草晒干,不远万里带来我朝,它不仅是一种毒药,也可另作它用,西域人将其缝制在香囊中,放在寝室里,方圆十丈之内连蚊虫都不会有。”老先生喃喃说着,似是惆怅万千,“前朝最后的十年,最后的十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华、祥和,这香囊,是我印象中最后在京城风靡街巷的东西。”
老先生说到这里时,又出神地看着远处的树,神情颇恸,不知道那最后的十年,留给老先生的是怎样的记忆,是眷恋,还是他入狱的那段不愉快的经历,但不管如何,肯定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想必那段时间里,有属于他自己的极为重要的或者难忘的回忆。
大家谁都没有打扰他的思绪,没有提醒他,可能都沉浸在了他的讲述中,过了许久,老先生似乎才意识到了自己走神了。
“那最后的十年。”他喃喃说道,“哦,侯爷,老朽失礼了。”顿了顿手。
“不打紧,不打紧,先生您请继续说。”我说道。
“前朝灭亡也几乎就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事,前朝亡后,这些东西还有制作他们的人,也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像是随前朝一起亡了一样,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这药草和这香囊,连西域人也不往中土贩卖了,没想到在这里又出现了。”老先生说道。
“干!这东西也就是西域人能搞得出来,我们中土人就没这个手段。”卫蹬理了理衣领说道,卫蹬是皇甫泰的副手,现任羽林左卫指挥佥事,刚随出使高昌国的使团从西域执行任务回来。
“伙计,你真不愧是那帮西域人的孝子贤孙啊,可算是是去了一趟西域,就西域人能搞得出来?他们比汉人脑瓜子灵光?”皇甫泰一句话把卫蹬噎了回去,他们两个一见面就要吵,日常说话便是这样一副互相拆台的方式。
还没等卫蹬回嘴,皇甫泰便先一步问老先生:“先生,看那女子死状,这种毒药的毒性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善哉。”
老先生点了点头:“这毒药厉害之处,就在于毒性可急可缓,杀人于无形,如果将其磨成干粉状,掺杂在食物里,人吃后,起初并无异状,直到三四个时辰之后才会毒发;而若将其泡制成液状,那毒性就厉害了,入口即毙,死后内脏痉挛黑化,就如这女人一般;但不管是那种药性,在死者死后几天内,药物会在肠胃里变成一种絮状物,就是这个东西。”说着,他又把白布里的东西打开看了看。
卫蹬说道:“这么说来,这严李氏是被毒杀无疑的了,而且凶手在毒死她之后,故意在她脖子上伪造一些勒痕,欲盖弥彰,凶手是想要误导我们。”
他继续说道:“据我刚才验看尸体的状况来看,她中毒的时间应该是在三日前的戌时,死亡时间相近,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必是中了苦陀螺之毒,而且是泡制的毒液;但是她颈部的勒痕并非是死后凶手伪造的,是活着的时候形成的,并且造成了胃部食渣的反流,也就是说,用绳索勒受害者的脖颈,确系凶手行凶的手段之一,至于脸上的指印,想必是凶手灌药时留下的。”老先生说道。
这凶手还用了两种行凶手段?看来也不是什么职业杀手,我略一思索,问道:“您是说凶手怕她没死透,用了两种手段?先勒脖颈再灌药,或是先灌药再勒脖颈?”
“这两种手段间隔时间不会太长,但已过了这几日,天气炎热,所以老朽无法断出先后,惭愧。”老先生说道,“但如果是液毒,制成之后毒性只能保留半月不到便会失效,而制成毒粉后,毒性则留存时间较长,可保存数月有余,两种毒物致死后死状有很大不同,我可以肯定地说,这女子绝对是死于液毒。”
“那有没有可能凶手提前半年购入苦陀螺草,用粉毒杀人。”我尽可能地将能想到的可能性都抛出来,抽丝剥茧,排除杂糅干扰,“不对不对,如果是粉毒,凶手大概会把毒药下到严李氏的食物中去,不大可能捏着她的脸,强倒进嘴里,这样的一种逼迫手段,按照常理来说,更符合用液毒的特点;况且如果是粉状毒物,嘴里和喉头肯定会有很多残留,但您验尸的时候并未发现。”
老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没错,侯爷想得很细致,还有一点,苦陀螺草保存方式繁杂,我师傅曾对我说过,此草晒干后,药性可保留数年,但不能长时间受潮,胡人为了保存苦陀螺草,会在将其放在特制的地笼之中,地笼木质,有夹层,夹层放有石灰和碳,且每隔几天便要拿出来用秘法熏干,可延长保存时间,可这种保存方法十分复杂,需要特定隐蔽的环境,这也是寻常小摊贩不大可能售卖此药的一个缘由,眼下京城正是多雨时节,提前购入,恐怕到用时只能驱虫了。”
“我还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敢问先生,您跟医、仵打了半辈子交道了,现下这女人所中之毒已然清楚,若要根据这毒药寻根溯源,找到售卖它的人或者地方,着实令人头疼,先生可有什么建议?”我想,追查这毒药来源,多半儿还得从药行着手,可这离阳城里的各坊本土药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加上胡商开设的药铺和流动摊贩,足有一百多,分布在偌大的京城中,一家家查,无异于大海捞针,况且我等在明,贼人在暗,不等我们查到地方,恐怕早已打草惊蛇了。
“侯爷勿急,这苦陀螺草要寻找起来,也并非是无法可寻。”老先生说道。
听他这么说,我便知道有戏,一旁的卫蹬也乐了起来。
“侯爷可能不知道,我朝在隆武元年曾颁布过一条律令,凡在朝户籍医士、草药种植户,不允许种植、售卖胡商药材。”老先生说道。
我听的一头雾水,卫蹬和皇甫泰更是不解,卫蹬问道:“我朝仪态万邦,常年与西域通商,对来朝胡商一向包容,不许官府刻意设置胡汉通商壁垒,因此西域、西南等地之商货在我朝贸易向来繁荣,各种西域特有之物,包括药材、吃食、水果、菜种、铁器、马匹、珠宝等都在我朝极受欢迎,我朝货物也多被胡人或售卖,或带回西域,胡汉之间相互交流融合已颇深,为何朝廷会下这样一条律令?奇也怪哉!”
“京兆府曾说是为了保护胡商的利益,他们不远万里载着货物来到我朝交易,那便是客人,朝廷自然要以礼相待,但之所以有这律法,其中缘由复杂,这一条也不过是说辞而已。据老朽所料,草药和其它商品也一样,我朝使用最多的药材还是本土土生土长的药,而这些药材除了山中自长的,便是药农自种的,这些药农有一小部分是自种自销的散户,忙时便种,闲时便到各坊各药铺去上门售卖,还有一大部分药农,是被药庄雇佣的,这些药庄,都是权贵之人经营的生意,即便是药材分门类目甚广,来源也各地都有,但这些京城的本土药庄,上至各种名贵珍稀药材,下到雄黄、甘草等常见药品,从种植到批售全都囊括在其中,几乎占据了大部分药市的生意,各坊药铺进货也大多是从这些药庄进的药材,倘若胡商之药十分流通起来,呵呵。”说到这里,老先生便不往下说了,我等也明白过来,敢情这药材生意里还有这么大门道,药庄背后的人竟然能让朝廷下这样的律令,背后的利益牵扯想来不知有多复杂,“不过,这只是老朽自己的猜测罢了,况且说,这药材哪有高贵低贱之分,东土西域之隔断,能救人的便是好药。”
“也就是说,这条律令背后其实是那些做着药材生意的权贵。”我自言自语道,“这些人私底下到底干着多大的买卖,连药材行市竟然都被他们把控着。”
皇甫泰也发着牢骚:“我说去年,一味附子怎么竟能卖到一两银子的价格!奶奶的!”
“将军若是以后再要用药,可以来仁宝斋,价格绝对公道。”老先生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在这京城之中,能售卖这种药材的,多半是走量较少的胡商药铺,况且这苦陀螺草没了香囊之用,别的用途实在太少,流动摊贩本小利微,此药保存如此复杂,老朽猜测,他们大概不会售卖此草药,因此可以排除掉这些人。”
卫蹬说道:“汉人的药铺如果售卖这草药,那可就违反了律法,而且,先生您刚不是说,这药草在京城绝迹很多年了,那汉人药铺售卖这药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老先生说道:“没错,可朝廷律法并不包括胡商,胡人售卖此药却并不违禁。”
“可万一汉人药铺偷偷私藏这些药草呢?”皇甫泰问道。
老先生摇了摇头:“其一,私藏这些有毒的西域药草干系重大,一旦被官府发现,刑罚甚重,不只生意要关门,恐怕还会有牢狱之灾;其二,这些药草在中土几乎绝迹,现在就连京城的胡商知道这种药草的都十分少,汉人更为罕见,除非是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可话说回来,即便是有,那也是从胡人那里弄到的。”
说到这里,我心里已大概有了计较,再三道谢,命人将老先生送了回去。
既然这种药草保存如此复杂,且制成毒液之后毒性只能保留不到半月,如果凶手真的是在京城之中的胡人药铺购药,必然是在半月之内购入的,时间不会拖得太长。
于是,当下皇甫泰便命人到京兆府隶下五城兵马司查阅各坊店铺登记薄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