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一脸的欢快神色,看得出这是他喜欢的行当,做馕像是在享受一般,一人在旁盘面,店主用铁钩熟练地翻着炉子里的馕,约看哪个火候到了,翻将出来,送到食客面前,饼香四溢,另有一人在另一个炉火旁烤羊肉串。刚烤出来的馕,裹上滴着热油的羊肉串,塞进嘴里,实是人间美味,本来就我一个人吃,猛一抬头,看到皇甫泰和一众人等都在旁看得眼热,咽着唾沫,便招呼弟兄们都尝尝。
我一边吃一边想着:“云其和苡南这俩小丫头肯定也爱吃,改天带她们来。”
一个校尉拿出随身带着的羊皮水袋,晃了晃,问皇甫泰道:“将军,能喝点吗?葡萄酒,前日弟兄们喝酒没喝完剩的。”
“执行军务期间禁止饮酒,你不知道啊!屁股痒了?”皇甫泰斜眼道。
“这西域葡萄酒也能算酒?简直跟凉水差不多。”校尉打哈哈道。
皇甫泰把千户腰间的水袋拿过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劲儿是不大,大食的还是高昌的?”
我吓唬他道:“皇甫兄,你们俩要当心了,搞这种案子,执行任务期间千万不能饮酒,当心被人下毒!我之前有几个下属就是这样被人给毒死了,连什么时候被人下了毒都不知道。”
皇甫泰笑道:“那咱吃这老些东西,万一被人下毒了咋办?”然后看向小贩,“再杀他那也来不及了。”
“不懂了吧?毒这东西,就怕猛火,这羊肉串、馕都是火烤的,再厉害的毒都烤没了。”我忽悠他道。
提到火字,我脑子里顿时出现一个画面,是经常梦到的一个场景,梦里,这井然有序、整肃繁华的离阳城,莫名其妙烧起了一场大火,烈火把城里的所有东西,街道、城墙、房子、人、货物、嘈杂声、美景,全都烧成了一片白地,人们在火海中被吞噬,大火过后,离阳城整个消失了。这一年多来,我经常能梦到这个画面,也不知怎么搞得,怎么这时候又想起了这事儿,大概是被旁边的火勾起来的,于是,我便远处挪了挪,生怕这火下一刻就会烧到我身上一样。
一旁的皇甫泰嘴里吃着东西,嘟嘟囔囔地说道:“这说法倒是头一回听说,赶明儿问问仁宝斋那老头,听起来像是您现编的一样。”
“你问他,他绝对知道。”正胡咧着,回报的斥候来了。
三人把三家店铺的详细情况都仔细描述了一遍,说三队人马正在搜查,竟然没查出来任何异常。听罢,我便抄起没吃完的羊肉串,往剩下的饼上一裹,交给一旁的士兵,拽住马缰骑上马去,往大同坊药铺方向驰去,弟兄们都有样学样,学着我的样子把羊肉串裹在馕里连吃带拿,一窝蜂地跟在后头,散散乱乱的像是一伙饿死鬼托生的溃兵。
皇甫泰看了这场面直咋舌,按照往常他的习惯恐怕早就上脚了,但现在有我领头带兵,他也不好说什么,索性转头冲一个士兵喊道:“给我也带上俩!完犊子玩意儿,光顾自己呐?”那士兵抄起桌上剩的肉串便飞身上马赶将上来。
路上兜兜转转,行至大同坊,先赶到的伊斯药铺,我们到的时候,士兵已经搜查完毕,便将他们店铺的门洞开着,客人都挡在外面,等我前来。
伊斯药铺是一家医铺兼着批卖药材,铺面不大,是紧挨在一条小巷口处的一个小门脸,门上牌匾上书着“伊斯药铺”四个大字,上面还有一行异域文字。店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食人,一口流利的京城口音,铺内大夫则是本土人士,随意跟店主攀谈了几句,原来店主早在十几岁时便跟着父亲来大皓谋生,已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士兵们说,店内药材清点、存储及进销货渠道都查验无误,并未出现异常之处。
接着,我们又来到正俗坊这家扎吾药行,它和大同坊的伊斯药铺大同小异,铺子都不大。这家店主是月氏人,约莫三十多岁,和父亲、妻儿都在店里,查无异样。
最后,还剩下惠训坊这家南岭药铺,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走进铺子里时,店里的伙计都被堵在了屋角,还有几个正在买药的客人,为防泄露风声,暂时让他们滞留在店中,看管在偏房里,待我查验后再放他们走。铺子里是明显的西域风格装饰,墙面皆以黄土色为主,铺内穹顶、拱形门,墙面上有些砖雕装饰,门窗镂空,砖雕门窗上有花草和几何图案的纹饰,这在京城之内见怪不怪,许多不远万里来京城开设买卖的胡人,都喜欢把铺子装饰成故乡风格来吸引买家进店。
大堂内只有掌柜的在柜台支应着士兵,掌柜的年岁不大,约莫四十岁上下,长衣阔袖,六尺身高,虬髯,面色颇黄,颧骨高高突出,一张厚唇,头发卷曲蓄在脑后呈盘状发髻,这是我朝臣服龟兹后,当地人学习中土渐改成的发髻样式,与我朝男式发髻相似却又有些不同,用缁布套在发髻上,如僧巾样。不过他这面貌特征,却不太像是西域人士,倒有点像是安南人,却也不敢确定,细打量下,他和伙计身上穿的衣服却不伦不类的,不像是安南人的衣服,也不是西域风格,更不是中土样式,着实不太好辨认。先前来盘查的士兵也觉出了一些异样,问掌柜的是哪里人氏,是不是安南人?掌柜的摇头含糊,对士兵说你看我这药铺的风格像是哪里人,带队校尉便封住铺子,不许任何人离开。
之前,我们已经派人到京兆府先行了解过,京兆府的簿册上登记的此南岭药铺是来自西域龟兹的胡商开设的药铺,而安南在南方偏西南地带,林密山高,民多未教化,路途不便,即便安南人往来中土通商,也多在云南、广西一带,到京城来的安南人可谓少之又少,而且安南虽为我朝属国,但除了朝贺和新王登基奏报圣上之外,就连官方来往也是极少。
我还未开口,刚听完士兵汇报的皇甫泰便说道:“安南和龟兹不都在西域,相距又不很远,即便是京兆府那帮笨蛋给弄错了,又有甚么打紧的?”听到皇甫泰这样说,店里的伙计在角落里一脸憋笑模样,堂堂一个从三品将军,见识过塞北江南的人,竟然当众问出这话。
我当即就想一脚踹过去,忍了忍,小声对他说道:“安南在西南!”
皇甫泰吃了一惊:“西南么?我一直以为在西域!”然后又小声嘀咕道:“不是京兆府弄错了?”我皱起了眉头,这在北境呆久了,连安南在哪都不知道?!
我不再搭理他,慢慢想来,数年前,我曾在安南国使团朝贺圣上时见过安南人,也听礼部的人说起过,他们不只是语言,连同文字、饮食、服饰等都是在保留自己地方风格的基础上吸收周围不同民族的特色融合成的,细看之下,掌柜的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原本安南地方的地域特色服饰,差异甚大,但其衣服上有一处金色蟾蜍纹样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在看到这蟾蜍之后也就是片刻的功夫,我就回想起来,这衣服上面的蟾蜍纹样分明和当时使团中部分人服饰上的蟾蜍纹样一模一样,当时,我还问询过知晓之人,那蟾蜍是安南一个姓氏的家族图腾,想到这,我暗暗说道,那就错不了了。
我扭过头,便对皇甫泰说道:“瞎扯什么蛋?京兆府的人是吃干饭的?管着这么大的京城,整天跟天南海北的人打交道,一个个粘上毛那比猴都精,西域西南能分不清?这都能弄错?出什么洋相!”然后笑着对掌柜的说道:“京兆府是不会弄错的,掌柜的,您说是吧?!”
说罢,我一把拽起了掌柜的的衣服,捏了捏那衣服上的纹样,他拽了下自己的衣服想从我手里挣脱出来,刚要使力又忽然松手了,我便开门见山继续说道:“你是觉得在京城扮成胡商生意好做?还是觉得安南这俩字影响店里的风水,容易流年不利,所以借用胡人的名义开店,使了钱了?哎?安南人知道流年不利这词儿吗?跟我说说,是京兆府哪个不要命的给你开的后门儿。”
京兆府的簿册上,南岭药铺始终是个胡商铺子,除了数月前店主名字换了,其它的内容竟然一字未改。
被我说起此事,掌柜的却并不很慌张,操着浓厚的口音,用蹩脚的离阳话说道:“大人玩笑了,小人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我确实是安南人氏,祖辈都是跟药材这一行打交道的,这家铺子原本是胡人开的,后来小人来到贵土,便接下了这家铺子,谋个生计,不熟悉咱这京城的规矩,也就没想着到官府改这些东西。”
士兵怒道:“刚才我问你是不是安南人,为什么不说实话?”
掌柜的说道:“小人并没有否认自己是安南人呢?再说这也没甚可避讳的,刚才不过是和军爷闲说了两句,打发两句闲话是了。”
我思忖着,这么久的时间,京兆府难道没有发现他们是安南人吗?是漏掉了,还是知道装不知道,不然就是压根没查?又或是这店主使了什么招数遮掩了过去,甚至和府衙之人有什么勾结也说不定,我问道:“这么说?你从胡商手里盘来的铺子,那也没多久,许是府衙例查疏忽也是有的,不过,最近京城的药材行市可不太平,不少奸商贼人假冒药商,跑到京城里挂着一个药铺的招牌用假药次药充好,实则偷偷替富户将暗道得来的黑钱洗白,朝廷已经抓了几十人,抄了十几家铺子,掌柜的可知道么?”
“小人明白,小人的铺子是正经生意,保管没有以次充好的药材,小人家世代行医,小人也是自幼便跟着父亲学习医道,好药次药一看便知,这铺里所用药材都是治病的良材,而且价格公道,不信您可以问这几位客人,这几位都是店里的老主顾,铺子里的药材、售价都是没有问题的,救命之药岂可充假?呵呵,呵呵。”掌柜的说道,旁边的几个买主纷纷点头赞同。
我说:“那就好!”便让士兵把伙计放出来,给客人继续抓药,我则四下看了看,百子柜里的药材种类颇多,足足有两百多种,几个伙计包药的时候,略瞟一瞟方子,便能迅速无误地找到对应的药材,行云流水般在戥秤上称量过,用桑皮纸包好,捆上麻绳递给客人,看伙计们的熟练程度,都是些长年干这抓药行当的,辨认识别柜子里的各类药材都非常熟悉。
皇甫泰对这铺子里的其它东西倒是不感兴趣,似是突然想到了一事,把手按在刀柄上,走近几步,狠狠地盯着掌柜的问道:“你这在册的是胡商药铺,售卖的也是胡地药材,朝廷早有发文,药铺在册类籍属须同所售药材一致。中土药铺买卖中土药材,西域药铺只准许售卖胡地药材,如需买卖异域药材,需要到京兆府单独备案获准批文,你是安南人,可你的店铺里售卖的却是胡商药材,不只是店铺籍属更替没有备案更改这一条,连售卖异域药材的批文也没有,我看你是知道了故意装不知道!”
听到皇甫泰的问话,我倒是不知还有这条规矩,只见掌柜的瞥了一眼皇甫泰的刀,慌道:“军爷,小人着实不知,来京城日短,连铺子籍属更替的那些律令听都没听过,什么批文更是不知道的,府衙也没来查过,军爷明鉴。”
皇甫泰还想训斥掌柜的,左右不过是些口舌之争,被我拦住了。
“哎?皇甫兄,我朝是礼仪之邦,安南的朋友来做生意,你不要长枪短剑大马金刀地吓唬人家,例行查访而已,咱查的是那帮奸人扰市欺诈的勾当,为难人家做甚么,不就是忘了去改那甚么吗?还有那甚么批文,回头主动去府衙认错改了,交了罚银了账,掌柜的,没问题吧?”既然皇甫泰唱了白脸,那我就唱红脸。
掌柜的低着头连声称是,一瞥眼间,看到一名士兵此时正拿着刚才带着的吃食站在门边。
“油乎乎的怎么用手就这么拿着?”我对士兵说道,然后冲掌柜的喊道:“掌柜的,烦劳你帮我拿张包药材的纸来,包下吃食。”那纸放在柜台最左侧他站着的入口处位置,柜台后唯一的一个伙计此时正在柜台最右侧的角落里呆着,一名士兵在旁看着他,掌柜的便转身绕了进去帮我拿纸。
我忽然又说道:“对了,掌柜的,麻烦你帮我拿一些白芷和防己过来,最近有些燥热昏沉,回去泡水喝,我付银子给你。”说罢,便摸出钱来放到柜上,掌柜的本来打算回过头来想要推辞一番,却怎么也找不到百子柜上的这两味药材的位置在哪,便也顾不上客套,焦急地只顾寻摸药了。皇甫泰等人起初都不在意,后来见掌柜的脑门上冒汗,竟然一直找不到药材,都感到奇怪,站在旁边看着他,他更是着急了,又伸着脖子,眼睛把百子柜上的药屉又来回扫了几行,却还是未找到这两味药材。
伙计想要过去帮忙,我冷脸瞪了他一眼,他便呆在那里不敢动了。掌柜的又找了片刻,头上已滚落下豆大的汗珠来,他用袖子擦了擦,一脸窘迫的样子,转过头来讪笑着,招呼伙计过去,我笑着当作没看见的样子走开了,呆在柜台右侧角落里的那伙计这才走过去,一下便指出那两味儿药材的所在,掌柜的狠狠地瞪了伙计一眼,大概是责怪他不早点过来,伙计的脸色瞬间露出十分害怕的神色来。掌柜的抽出药屉,取出药材,又堆出一脸笑转过身来,秤也不秤便放在桑皮纸里,手忙脚乱地包了两次,却包得四六不像,伙计忙接手过来,动作娴熟地包好了。
我接过药,问道:“掌柜的,你给我包的是多少的量,每次放几片为好?”
掌柜的支支吾吾,磨蹭片刻方才说道:“这燥热昏沉不是甚么大问题,两三片三四片皆可。”伙计想要插嘴说些甚么,终究是没张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又问道:“那我服用几天为好?”
掌柜的说道:“症状好了停药即可。”然后便把适才我放在柜上的银钱推让回来,我只好再三相谢。
转过身往外走,看到了门口的士兵,他手里还帮皇甫泰拿着馕卷羊肉站在那儿等着,便招呼道:“门口那个兄弟,把我的吃食拿过来,包上。”
皇甫泰凑过来说道:“您还没吃饱啊,我还打算晚上拿回去顶一顿呢。”
看皇甫泰凑了过来,我就势对他耳语云云,让他待会儿配合我,皇甫泰这脑子,不提前跟他说好真怕他搞不明白。兵法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虚虚实实,似有若无,越是让人捉摸不定的东西,越能在对方心里形成恐慌,就像很多人对将知必死并不觉可怕,怕的是被死亡威胁着,又不确定一定会死或者什么时候会死,抓挠不住的时候最容易乱了方寸。
我接过士兵递过的吃食,包起来一份,剩下一份撕开一半儿递给皇甫泰,又拐过来,一边吃一边在店里故意兜转了一圈,对掌柜的说道:“既然查验没有问题,我等就撤了,抓紧去京兆府该补的补上,生意该做照做,不碍的。”
掌柜的连连称是,摸出一袋钱来:“请各位军爷吃酒,劳累这半日,小人心里过意不去,解解乏也是好的。”我便伸手接下了,沉甸甸的,着实够分量。
众士兵想要背过身去想装作没看见这一幕,但已经来不及了,见我接了过去,都面面相觑,只得又马上转过身去四下打量着,装作都没有看到的样子。我朝对于官员收售贿银的处罚极重,不过勋贵们照干不误,因为他们能想方设法逃避追责,但越是普通的士兵们越会遵守这些律令,哪怕数额很小,虽也有不少背地里顶风作案的,但不管是高官还是士兵,像我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伸手接银子的大概是头一次见,皇甫泰也低声劝道:“侯爷,这不好吧?太明目张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