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压在脖颈上的感觉是冰凉的,尽管匕首本身并不是那么冰凉,但我还是感到一阵寒意,我感觉刃部已经划破了我的皮肤,这种慢慢滑动的利器撕裂皮肤的感觉,说不上是疼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总之是有些许恐惧的,他大概不是真的为了让我做选择,而是出于一种变态的心理,想看临死之人最后的惊慌失措和挣扎,想看到我放下自己的尊严,然后自己把自己的尊严扔在地上,再踩上几脚,亲自把它践踏掉的快感。
“你没有失手。”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此时他的眼睛离我的眼睛已经不到两寸了。
“什么?”他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仍显得有些惊愕,但随即又将这种惊愕掩饰起来,“还想作临死前的挣扎,我有没有失手,你都活不了了。”
不过,他顿了顿又说道:“你是说药铺掌柜的?”
“我是说南岭药铺掌柜的其实早已经死了,在药铺的时候就死了,所以你没有失手,或者说你的心腹没有失手,我想那天晚上他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迟疑和凌乱,可能还有恐惧和怨恨,我继续说道:“但你这样的人始终是多疑的,你们没法让自己不多疑,就像你们没办法相信任何人一样,实际上,他从自家店里被抬出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准确地说,我们赶到铺子里时,他只剩下了一口气,当即就死掉了。”
“没想到吧?严兄!”我笑着问他,然后突然向外喊了一声:“动手!”
这一声喊,仿佛如泥牛入海,或是像扔进万丈深渊的一个石子,没有任何回响,唯一的回应便是严公子的一惊,然后愣了两个弹指的间隙,又哈哈大笑起来,我暗叫糟糕,这帮人竟然没按约定的时辰及时就位,这下完了。
“惜命至此,你简直无可救药,哈哈哈哈哈,你幻想佛祖来救你呢。”突然他不笑了,面目狰狞地吼道:“你盼着神仙来救你吧!”紧接着,他又抓起那把匕首,以一种故意的极慢的速度缓缓向我面部扎过来,到了半途,突然又以极快的速度使劲朝我的面门直刺过来,我直勾勾地盯着那柄匕首,心想真的完了!
刺到一半儿,他却突然停住了,我和严公子同时抬起头来,准确地说,是我抬起头来,而他向后转过了头,他的背后,也就是靠近渠道的那个方向,出现一个人的轮廓,和身后城墙的颜色形成了不太鲜明但能区分出来的对比,还有一把长刀的影子。来人把长刀抵在严公子身后,慢慢挪步转到我的侧面来,刀身抬高,严公子也从原来的蹲姿慢慢站起来,我看了下这人,原来是卫蹬,这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此时穿着一件夜行衣,显得十分霸道,活像一个黑旋风,他的出现,立时便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
“哎哎哎,老卫,别动啊,保持这个姿势。”我仍被捆着,坐在地上,虽然看起来十分狼狈,但也无所谓,况且是在这夜晚的听渠轩里,只有我们几人。
“严兄,你慌什么,你也别动,动一下我认识你我兄弟的刀可不认识你。”严公子站到一半儿的时候,我拦住他,此时此刻,他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右手端着毒酒,左手持短匕,膝盖弯曲半蹲着,撅着屁股,半俯着腰,以一个对读书人来说极其难看的姿势保持着不动。
听到我这么说,卫蹬抽出一只手紧了紧衣领,顺势压了压刀身,严公子更是不敢动了。
所谓疯子,大多就如同醉汉一般,自顾自的发疯,有的是人越多越来劲,有的是人越少越猥琐来劲,但大多数人被长刀架到脖子上后,便都清醒了九分,剩下一分用来演戏,方便求饶逃命。
我不怕他突然暴起,用那只拿着匕首的左手捅我,我对卫蹬的身手极为有信心。
我坐在地上,继续和严公子聊着:“哎?严兄,刚说到哪儿了?”
“说到,说到···”他支吾着,看起来脑子一片混乱,乱了方寸,说不出来话,良久来了一句“动手,您刚说到动手了。”
“等会儿再和你们算账!”我瞟了一眼卫蹬不满地说道,这帮货慢的半步差点让我交代在这儿。
卫蹬尴尬地笑了笑,岔开话题,在旁补充道:“您二位刚说到药铺掌柜的了,您刚说严老师没有失手。”卫蹬故意用老师来称呼严公子,似是想讽刺他这儒雅外表下的丑陋家伙,卫蹬出身书香世家,最知道怎么损这号人,然后他冲着严公子说道:“是吧?严老师,您这么厉害的身手,怎么可能失手呢,打死我也不信。”说罢,脸上摆出一副丝毫不曾怀疑无比笃信的表情。
“对啊,卫兄,别说你了,打死我也不信,所以,药铺掌柜的被人抬出来之前就已经死了,可严兄自己却相信自己的手下失手了,他这是不相信手下?还是不相信自己啊,他对自己的信任恐怕还不如我们。”我应和道。
“可既然死了,为什么又把药铺掌柜的抬出来送去隔壁医肆呢?”明明是我下的令,此时我却明知故问,学着严公子刚才得意的一副腔调,转头向卫蹬说:“是不是你自作主张命人干的?”
卫蹬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末将怎么敢啊,这还真不是末将干的,八成是皇甫兄让人这么干的,估计是想诈一诈严老师,干!”反正皇甫泰不在,谁不在就是谁干的。
卫蹬随即讲起了刚才抓捕凶手的惊险一幕,准确的说是凶手之一,就是严公子的心腹。
“你打住!”我故意拦住他,问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凶手不正是严公子在营里做客的时候抓到的吗?我记得那会儿你也在营里陪着严兄啊,抓凶手你看见了?”
卫蹬一唱一和地笑道:“其实吧,那会儿还真没抓住凶手,只是演戏骗严老师的,目的是让严老师以为我们真的抓住了凶手,露出来马脚,守株待兔等了一天,本来已经打算让弟兄们撤了,可没成想,就在你们到这酒肆的路上,凶手真就出现了,索性就以逸待劳顺理成章了。”
“你小子会的成语还真不少,拽起来一套一套的。”我笑着对卫蹬说,然后转头对严公子说道,“我猜是严兄早上出府之前吩咐管家通知那人前去补刀的吧?墨迹到天擦黑了才动手,我们实在等不及了,就只好自己演了一出戏,反正你留在营里,他干没干你也知不道啊,严兄,不怪我吧?”严公子铁青着脸并不吭声。
卫蹬继续说道:“末将正守在药铺掌柜的尸首旁,窗外一枚暗器就射了过来,好家伙,您瞅瞅。”他把胳膊露出来,右臂上是一道细细的利器造成的伤口,“那人身手着实了得,末将与他斗了十数个回合不分高下,最后被皇甫兄在背后突袭,一锤子干翻了。”
“侯爷,您猜怎么着,那心腹被抓之后说他是个粗人,总觉得严老师这样咬文嚼字的不像好人。”卫蹬说道。
我一脸奇怪道:“不是严兄的心腹吗?怎么能这么说?!”
“那人说,他从未失手过,可严公子不信呐,白白送了自己的一条命。”卫蹬一边编着瞎话,一边儿把刀收到了手后,刀柄朝前,刀刃朝后,同时左手按到了严公子后肩上,手上使劲,严公子吃痛,手上酒杯和匕首掉落,倒了下来。
卫蹬伸出手一看,手上都是血迹,装作惊慌的样子冲我说道:“严老师肩上有伤,这这,末将真不知道,您起来您快起来。”他伸手去扶严公子,却被严公子挡开。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仅凭猜想?”严公子用一种不知是愤恨还是好奇的口吻问道,脸上是一副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恐惧之极的表情,这种恐惧的表情简直像是弄虚作假的一般。
“这都怪他。”我用下巴指了指卫蹬。
“干我何事?干!”卫蹬说道。
“要不是你发现药铺掌柜画的那朵花,我们能这么快怀疑到严兄身上吗?”说罢,我对严公子说道:“严兄,给他看看,看看,看看有什么打紧,我们又不要你的东西。”
卫蹬把刀刃翻过来,用刀身挑开严公子的长衫直缀,便露出了那只阴刻着浮萍草的玉佩,便故意损他道:“好家伙,严老师,这是您能带的吗?瞧这牡丹,跟掌柜的画得如出一辙,啧啧。”
“给我一刀吧?行不行,枉你还书香世家,这是牡丹吗?”我装作揶揄道。
“芍药?”卫蹬故作不解地问道,我配合着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你大爷的,严老师,这上头到底是什么花?”卫蹬故意骂道。
“狗屁花!这是浮萍之草,哎,老卫,你呀,你这辈子估计也就四品到头了,没治了。”我说道。
卫蹬恍然大悟道:“干!原来这是浮萍草,这掌柜的,画也不说画像点你说。”话锋一转,又对我说道:“也怪你呀侯爷,你眼神咋就那么好呢,就瞟一眼就记住严老师的玉佩了?这家伙让你给整的。”
“话说回来,严老师,这种纹样的玉佩是公爵才能戴的吧,可是,有几个国公爵位的人会亲自到药铺里去买药杀人啊,您说您整天把它戴在身上,别说藏到衣襟里了,您就是把它藏到裤衩里也惹眼啊,你瞧,这不就坏事儿了。”卫蹬说道。
“卫兄说的是,我错了,可那也怪你呀。”我又说道,“那天掌柜的,一看见你就昏死过去了,我还寻摸着该不会是你下的手吧,可皇甫泰说你没离开过他半步啊,我还寻思着这小子是学了什么邪门歪道的分身术了?”
卫蹬突然装作伤心样子愤愤道:“他娘的,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差点就背了严老师的锅,你们啊,你们不信任我啊,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弟兄。”
“兄弟,不是我们不信你,是你那身衣裳太招眼了,快快,脱下来,给严兄瞧瞧。”我说道,卫蹬把外面的夜行衣脱掉,里面露出了一件葛纱道袍。
看着这葛纱道袍,严公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日,掌柜的看到卫蹬便晕了过去,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回营卸甲时,我方才看到他内里穿的那件葛纱道袍,一件本来外穿的道袍,却把它穿到了内里,卫蹬说平日都是穿盔戴甲,没多少机会穿便服,穿到内里就当是过瘾了,但他的这件葛纱道袍和这非同一般的穿法,却勾起了我的回忆。
葛纱圆领道袍?我闭着眼睛思索着,回忆着,终于回想起来,去严府吊唁时,严公子的身上就穿着这么一件衣服,因为满府皆白麻,是以这件葛纱道袍即便是穿在内里,也格外显眼,想到这儿,我不禁思索到,究竟是他吗?
虽然我对严公子早有种种怀疑,可在这偌大的离阳城中,衣物撞衫也是时有发生的事,有些衣袍店铺给人做衣服,有固定的参照款式,若客人有特殊要求,便在参照款式的基础上改动裁制,若客人没有特殊要求,便参照样款裁衣。
为了弄清楚这些疑虑,于是我们便想了这出戏,打草惊蛇,试探虚实,皇甫泰派人到严府请严公子一叙,顺便把药铺掌柜没死的消息漏出去,以严公子多疑的性格,想必一定会蠢蠢欲动,不一探究竟必然不会安下心来,再加上到大营以后,我故意让皇甫泰躲着不见,拖了一日,那同伙知掌柜的未死,且在我们手中,严公子又被我们困了一日,为避免药铺掌柜的招供攀咬,有极大可能会动手再次对其袭击,果然不出所料,于此同时,暂时隔离严公子同那个心腹的联系,再稍加做戏,很有可能会引得严公子失了方寸漏出马脚来,可谓一举两得。
卫蹬提着他手中的长刀,过来给我松绑,这是我第一次见有人松绑用的是这种家伙,生怕他一不留神把手指给我切下来,幸好他只剌了两下,绳子就断开了。
然后卫蹬走到桌旁,端起那壶毒酒,打开壶盖闻了闻。
“苦陀螺酒,世所罕见,要尝尝吗?”我打趣道。
“还是让严老师尝尝吧,自己酿的酒不知道自己品过没有。”他拿着酒壶往严公子面前走去,严公子吓得脸都白了,身体像鬼附身了一样筛起了糠,卫蹬把酒壶举到他面前,然后壶身倾倒,酒全洒在了地上,清水状的酒倒在地上,立时泛起了绿色的泡沫,像是有极强的腐蚀作用。
“严兄,为什么要杀自己的父亲?”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