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旁守卫的士兵小声嘟囔道:“大帅这是怎么了?连我都能看出来此时不宜出兵。”
另一士兵示意其低声:“不想要脑袋了?你能看出来?你能看出来坐在里头的就是你了。”
第二天一早,按照约定,大军兵分两路,进击兀腊,一路上异常顺利,只碰到些许散兵游勇,几乎未遇抵抗。
这兀腊城建在一处山谷之中,周遭都是山岭,也就是说此城处于一环形山岭包围的低洼谷地之中,山岭奇峻,如刀劈斧削,难以攀登,只有东西向一条直道经过环山的缺口通往两侧,东向朝着国都,西向通往大皓方向,安南人将一座大城建在这样一处被环山包围的洼地中,显然是为了经营这一交通要冲。
等到魏国公率军抵达兀腊城环西侧山岭缺口处时,木保世已绕道远途奔袭,攻下另一端的东侧缺口,将兀腊通往安南国都的唯一路径截断。
站在缺口处的山腰上俯瞰,兀腊城仿中土格局,依井字型依次营造城内街巷,城内人来人往,并无匆匆迎战之景象,城外修有护城河,将山上水脉,依地势引了下来,流通到河内。
正观察时,木军中斥候赶到,向魏国公通报战况,截断兀腊东侧关口退路后,安南人眼见大军压境,自知逃窜无望,便派出使者商议请降,请大皓军先勿攻城。
略过三刻,只见城门洞开,安南丞相手捧相印,带领诸官员及三镇兵马出门请降,安南军均卸甲弃刃,列阵于城外。
魏国公大喜,下令进城受降,昨日质疑于魏国公的几个将领又纷纷说道:“对方诈降何如?此处地势低洼,周围环山,大军轻易进城,万一有变,岂非自请入瓮。”
“诸将且看,这兀腊城周围虽环山,但山势险峻,非人所能攀岩,况且我大军有数万之众,对付安南三镇兵马,兵力两倍于他,即便诈降,何惧于他?再说木将军一部坚守在隘口,随时可策应大军,你们多虑了。”魏国公说罢,便令大军进城。
兀腊城虽地势低洼,但从山腰隘口下来后,城门前却是一片开阔地,大军奔驰而下,于城门前列阵,刀旗军列威严,与安南兵形成鲜明比对,诸将的担忧之心方才稍稍放下几分。
魏国公单骑拍马出营,不顾偏将阻拦,单人单骑驰到远处,安南丞相上前,献上相印,诸将生怕安南人施放冷箭,命盾牌兵跟上,却被魏国公喝退,不许众人上前。
远远地,众人看到魏国公接过了相印,但没有回转马头,与安南丞相交谈着,约有半炷香的时间,随后便命副将传令,大军并安南降兵驻扎城外,皆由副帅木保世统领待命,其余诸将与他一道入城,与安南丞相商议接下来困降国都战事。
宴会在城中官署大殿中举办,大殿建在一片林中,颇为气派,正中央分主客摆下两列桌宴,虽然白天,但殿内幽暗,两排灯烛在几案旁摇曳,大殿周围皆是漆黑。
席间魏国公同安南丞相推杯换盏,不谈公事,只谈一些安南的风土人情,从正午饮到傍晚,魏国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裨将提醒魏国公大军还在城外等候,魏国公却道不急。
说话间,一仆人进门,在安南丞相耳边耳语了几句,待仆人禀报完后,安南丞相突然站起,紧接着他便将面前几案掀翻在地,殿外立时涌进来一群武士,将诸将团团围住。
那几个先前同魏国公争执的一个将军,此刻冲到魏国公面前,将魏国公护在身后,怒目圆睁,呼唤其他将军保护魏国公冲杀出去,另一个将军离安南丞相近一些,立刻挥刀劈了过去,想卸掉他一条胳膊再劫持他冲到城外,一刀落空却被他闪了过去,刚要再砍,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只见,一柄剑刃从那名护在魏国公身前的将领胸前刺出,将领轰然倒地,带着一脸不解气绝身亡,再一看,手持长剑的人正是魏国公,此时,原本时有龃龉的两拨将领纷纷倚背而立,持刃面向安南人和魏国公,便是再死忠魏国公的将士,这时候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国公说道:“圣上寡恩,身边多谗臣,本帅要起兵,清君策,为诸将虑,尔等愿意跟随我吗?”
时间倒流到数个时辰之前,魏国公拍马上前,与安南丞相在兀腊城前相见。
“已布置妥当吗?”魏国公问道。
安南丞相说道:“皆已齐备,一百多刀斧手埋伏在宴会附近,只听令下,便能擒住他们。”
“你们的其余兵马呢?到达指定位置了吗?光是制住这些将军恐怕不行,军中仍有他们的心腹,这数万兵马轻易不能降服。”魏国公说道。
“国公放心,这些兵马只是三镇一半,三镇剩余兵马会同安南五镇其余兵马,早已候在山上,随时可围困这几万大皓军,到时国公只要以清君侧之名联合我安南大军北上,大事有望。”丞相说道,“只是回鹘那边···”
“丞相放心,我此来从大同调来一些边军,本就削弱了那里的防御,恰逢东瀛人作乱,圣上又派武威数万兵马东进,早已同东瀛在泉州战成胶着之势,北方边防空虚,回鹘大汗按照约定,数日前已然发兵,此刻距大同只有数十里,潜伏待机,只等我们挥师北上,两下夹击,天下就得易主。”魏国公笑道。
“到时还望国公遵守诺言。”安南丞相道。
“这大皓的天下有一半是我打下来的,大皓的将士也有一半是我的旧部,你放心,大局稳定之时,西南三郡划拨与你,定不食言!”魏国公说道。
安南丞相又忧虑道:“只是,国公让木将军统帅大皓军,他还有一万兵马守在东侧关口,万一他不服调遣,该当如何?”
“你放心,那木将军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不妨告诉你,我原本并没有打算反当今圣上,正是木将军替我下的决心,同你等联络也是木将军的主意,事成之后,裂土封王,也有他的一份,那是我的左膀右臂,你多虑了。”魏国公说道。
“哈哈,估计离阳城里那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派来监督国公的人,竟然也是我们这条船上的,大事定矣,国公,哦,不,陛下。”安南丞相狞笑道。
宴会之上,魏国公终于露出了真实面目,但他想错了,原本他以为阶下诸将,除了少部分跟随赵钟将军的人忠于圣上,其余都是自己的旧部,可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除了知道内情的几个心腹,其他人反而站在了一起,将自己视作了反贼,欲要以死相拼,看来只有将他们全部处置,才能彻底控制住城外的大军。
此时,他却并没有急于对阶下诸将下杀手,而是焦急地在等待着,终于,外面传来喊杀声,魏国公一脸狰狞地说道:“安南的伏兵已经按照约定将大军团团围住,你们是降是死?!”
“乱臣贼子,我等唯有死耳!”众将骂道,“你们别忘了,木将军还在外头,那些南蛮子未必能困住我军,将士们断不会与你犯上作乱。”
魏国公笑得愈发狂狞,大喝了一声:“木将军?好,好,木将军何在?”
“末将在!”随着一声应答,众人惊奇地发现,木保世竟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浑身是血,右手执剑,左手还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了地上。
“都解决了吗?”魏国公问道。
“大帅放心,我们筹备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凡是不服调遣的军官,全都处决了,一个不留。”木保世说道。
“再问你们一遍,降不降?跟随本帅保你们一世荣华富贵,本帅不像皇帝老儿那般忘恩负义,尔等都是本帅的兄弟,何必要做这刀下鬼?”魏国公恶狠狠地说道,用剑指着诸将,眼看已要动手。
“降!”忽然一个凌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这声音是从大殿角落里发出来的,那人早就侯在这里,只不过一动不动地呆在角落里,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除了安南丞相,只是这声“降”字尖锐刺耳,听不出是男是女,阴冷冷的,煞是怪异。
魏国公问道:“何人在那里?!”
“你的故人。”又是一声阴岑岑的声音传出,一人慢慢从中走了出来,是秦公公。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你家娘娘派你来的?还是她那老不死的哥哥派你来的?”魏国公一边问一边思忖着,这皇甫贵妃宫中的太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漏了机宜?
魏国公回头看向安南丞相,这老小子那一双害了红眼病一般的眼睛像是要吃人一样,死死盯着那群将军,木保世站在原地,身后站着几名士兵,均是浑身血污,只待魏国公令下,便要对众将领动手。
秦公公缺指着魏国公,媚笑道:“国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道理谁都懂,可唯独你不懂。”
“是吗?哼!”魏国公不屑道,“既然公公也懂,今天倒要请你指教一二了!”
“奉圣旨,捉拿叛臣!”秦公公从袖中拿出一个轴卷,上面的龙纹赫然在目。
魏国公大怒,正要近身拿住秦公公,却发现一只手已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将右手放在左腰悬着的剑柄上,突然一个回身,顺势拔出短剑,将剑向后刺了过来,这是一柄圣上赐予他的乌金短剑,锋利无比,在他回刺的一霎那,我习惯性地向右避开,这下,便同他面对面站着了,这个招术,我们习练过无数遍,早已有了默契,就在我的手搭到他的肩膀的那一刻,他就猜出了多半是我。
“果然是你,大侄子。”魏国公看到我,却并不惊讶,笑道:“你早就来了,你先别说话,让老叔猜猜。”
魏国公沉吟着,然后说道:“是了,你肯定是混在那些墨垣卫里头,和安南的王子一起来的,不然我的眼线早就发现你了。”
“分毫不差。”我苦笑道,“只是,起初,他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
“他就会骗你,骗我,骗所有人替他卖命,然后再把命给他。”魏国公道,“你还太年轻,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反!”
“这不是理由,不是战火重启、生灵涂炭的理由!”我说道,“你知道现在已经死了多少人吗?还要死多少人才够!你犯了大错了,错到连回头都回不了。”
“也许吧。”魏国公长叹一声,“也许这个错从一开始就犯下了,我想,我真的是没有机会了,当我看到你出现在这里我就能意识到,我了解你。”
我没有说话。
魏国公看向周围的人,安南丞相、木将军、秦公公,这些刚才还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或是想要以死相拼的,现在全都用一种冷冷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具尸体,或者说是一具即将变成尸体的人。
魏国公却突然笑道:“老木,好,藏得好啊,连我都骗过了,还有秦公公,我一直以为你是宁国公的人,看来他早就想除掉我了,只不过这代价着实有些太大。”
说话间,羽林卫士涌了进来,将安南丞相埋下的刀斧手围了起来。
皇甫泰走到我旁边,说道:“侯爷,局面已经控制住了,军中魏国公的人都已被拿下,不服者皆已被羽林卫士诛杀,适才木将军已将大军调至环岭之外,并派兵把守隘口,安南军全部在城外待命。”
魏国公看到皇甫泰,颇有些惊讶,随即看着那些羽林卫士的衣着便明白了,这些羽林卫定是一早就藏在木保世军中,一路到了安南,而自己竟然没有发现,着实太大意了,他对皇甫泰似乎颇有些龃龉,露出一股不屑的神色,然后又问安南丞相道:“你何时反的水?”
安南丞相拱手道:“在下一直都是听命于天朝皇帝陛下的,怎敢与国公谋反?”
我冷笑道:“丞相大人,这么说此前我大皓墨垣卫张统领和云南兵马指挥使副指挥使,还有我大皓士卒之死,全都是误会?”
“在下听命行事,贵国的事在下不甚了解,请侯爷去问贵国陛下。”安南丞相讪讪说道。
我忽然看到安南丞相脖子上挂着一只金蟾蜍,垂到胸前,不禁好奇道:“丞相大人,您竟还喜欢这种玩意儿?呵呵,有意思。”
“这是丞相家的族徽。”丞相身旁一安南官员见我如此唐突,忍不住替胡季答道,是的,舍呙是他从前的名字,现在他叫胡季,或许他本名就叫胡季,就算所有人都忘了他叫什么,他自己终究还是记得的。
“看见了吧,这就是你效忠的圣上,这饵着实下的有些大了。”魏国公说道。
皇甫泰道:“国公,你这是死到临头还想挑拨圣上和侯爷的关系吗?”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当众问安南丞相道:“丞相大人,照你刚才所说,你囚禁国王,追杀国王派往我朝的使团,迫害王子等事,也是在演戏?”
安南丞相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话,我心想,这老贼,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便说道:“圣上让秦公公给你捎个话,着你还政于王子,你可明白?”
安南丞相讪笑道:“臣谨遵圣命。”
一场谋反,像山火一样袭来,又像洪水一般退去,木保世并秦公公压着魏国公回去了,依照圣命,我和皇甫泰留了下来,那个倒霉的王子还没有着落,我心中还有些困惑没有弄清楚,只是可怜了我大皓的士卒,一场争斗,葬送了多少士卒,还有跌落崖下的赵钟,对了,还有血战到底的张统领。
回鹘大军,几乎在魏国公到达兀腊的同一天,就突然出现在大同城下,开始攻城,脱鸟不欢大汗越打越觉得不对劲,大同城并不像兵力空虚的样子,城内守军越战越勇,直到四万大军在回鹘人背后突然出现的时候,脱鸟不欢才明白过来中了埋伏,回鹘数万精锐被全歼在大同城下,只有脱鸟不欢和数名亲军逃了出来,半路又被其子截杀,新上任的大汗把自己父王的脑袋送到京城,向朝廷俱表称臣。
其实,那从武威城出来的四万精兵并未南下,而是隐藏到大同附近机动待命,张下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就等回鹘人往里跳;而那南下的四万大军,其实是朝廷命敦煌卫提前调驻到内地的屯田兵,在接到命令后换装南下,然而,他们也并未真正到达东南;东瀛人后来的这次所谓的进攻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并未发生所谓胶着性的战斗便匆忙退去了,因为他们的主力在此前的福建海战中就已经损失一部分,这次前来的大批军队在登陆后直接掉进了朝廷预先设好的包围圈里,但泉州卫只围歼了他们四成兵马,放其余残兵回去了,至于这些东瀛人是被人授意还是不慎掉入圈套,便不得而知了。
这一切就像一个巨大的谎言,其最后目的不过是让在西南的魏国公相信这些谎言本身罢了,还有那些秘密传送西南的军报以及那些眼线,都在这一张大网中无所遁形,彻底暴露了出来,被一网打尽,墨垣卫的处置手段之犀利,让一万多人在几日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随着魏国公倒台的消息传到京城,费通却突然崩溃了,在押送魏国公的囚车回京城的路上,费通便招供了一切,不过都是一些已经被人知道了的东西,无非是宁国公并未指使他毒杀韩大人,他实际上指使严公子毒杀的人是严邝;无非是魏国公交通回鹘之事,以及魏国公暗中将铁甲军调入京城之事,其实即便他不说,朝中大臣也早有聪明人猜到了其中缘由,能把一支数百人的铁甲军悄悄带进京城的人,除了魏国公这个五军都督府的大元帅,着实没有几人能做到。
费通的招供并没有让他换来一条命,而是送给了他一道催命符。
可以肯定的是,魏国公交通回鹘的事被圣上知晓,应该是在我找到失火宫殿下帛书之后的事,那么,在此之前,宁国公早就知晓了这件事,他是如何知晓的?从圣上后来的反应来看,圣上知晓这件事,并不是宁国公直接告诉他的,事情的真相看似已经越来越清晰,但都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始终无法最终串联在一起。
波澜四起的大皓,转眼又风平浪静了,那个看似要跌倒的危机四伏的巨人又重新站起来了,依然那样令四海宾服。
朝会上,卧病在府的元离丞相也来了,丞相大人的小儿子半个多月前出城游玩,却不慎从车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到车辕下,被车给碾死了,丞相大人气急攻心,圣上准其回府调养,已有多日不曾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