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事见方百花突然再次出神,开始还以为她在演戏,可很快就发现不是。
略一思索,他便自以为看穿了对方心思,不由得冷笑道:“李、史两家数百年底蕴,岂是尔等草创的那什么锦衣卫可比?”
“我家少爷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任你们穷尽人力也休想打听得到!”
不成想,这满满吹牛逼味道的话一出,方百花反倒很明显的长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那坏人终是没有骗我!”
千里之外,某人毫无预兆的猛打了个喷嚏,不由得一边狠狠揉着鼻子,一边小声嘀咕道:“靠!这是哪个在叨咕老子?!”
李管事有点儿懵,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方百花回过神来,突然郑重的看向他,眼神也第一次变得严肃。
“李老,小史公子不该来的,您老也不该来!”
李管事一愣,张嘴正要反驳,却被方百花接下来的话生生打断。
“夫君常说,无论江南江北,都是一般的汉家血脉,谁人不想收复北方故土山河?”
“如今他正率我汉家儿郎浴血北伐,自家人不该扯他后腿的。”
李管事的嘴半张着僵住,有心反驳却实在说不出口。
半晌后,干脆把眼一闭,硬着声音说道:“自古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可说完这句等了半天,也没再听到方百花的声音,正想睁开眼瞧瞧,突然感觉反绑手臂的绳索猛地一松。
豁然回身,李管事盯着方百花手里的匕首,不可思议的问道:“你要放我走?”
方百花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外面车马已经备好,会有人送您老出城。”
李管事没动,直勾勾的目光仿佛要看透人心,“如此谋逆大案,你能做得了主?”
方百花没有正面回答,一边将匕首塞进对方手里,一边轻声说道:“夫君不止一次提起当年,说很感激您和小史公子助我夫妻二人逃离临安,这份恩情,得还!”
李管事用拇指指肚轻轻刮擦匕首锋刃,脸色陡然狰狞。
“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可眼下毕竟身怀六甲,就不怕我暴起伤人?!”
方百花并没被对方的凶狠吓到,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您老不是那样的人,很早很早便知道了。记得小时候,百花还吃过您给的糖呢。”
李管事情绪蓦地激动,咬牙喝道:“你怎还有脸提起当年?!”
“方、李两家百年世交,你们居然和史家那条老狗还有官府勾结,害得我李家家破人亡!最后竟连小姐也不肯放过!”
方百花脸色骤变,长长的睫毛狠狠颤动,半晌后才满是愧疚的颤声说道:“当年的确是我哥哥做错了,可如今他人已经不在了,虽然知道无用,百花还是想要代兄长向李家赔个罪。”
说罢缓缓跪地,郑重其事的俯身叩头,只是挺着肚子做得颇为艰难。
李管事闪身避开,显然不愿接受。
方百花也不强求,三叩之后缓缓起身。
“百花知道如此并不能补偿当年之事万一,且容我诞下腹中孩儿,李家尽可随时派人来取我性命。”
“百花虽然不会引颈就戮,但保证事后绝不报复!”
这话说得漂亮,诚恳中不失豪气,听得李管事不禁目露欣赏。
方百花语气突然转柔,带着毫不掩饰的恳求,“只希望李家不要将对方家的恨意迁怒到我夫君身上,他对小史公子有恩无怨。”
“有恩无怨......”李管事恍然大悟。
怪不得对方一上来就先问少爷的肺病是否痊愈,原来是早挖好了坑,在这等着自己呢啊!
想明白这点,他不由更对眼前这个方家的丫头刮目相看。
平时温柔似水、战场英姿飒爽、做起事情又是心思缜密......
那个姓武的小子何德何能,也不知积了几辈子的大德,能得如此佳人全心全意!
诸般感慨藏在心头,李管事脸上却是几分嘲讽、几分无奈、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你还是和当年一般天真啊!”
方百花一愣,没明白对方这句话的意思。
面对她询问的目光,李管事没有回答,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可知我为何不对你出手?我说的不是现在,而是昨晚。”
不等方百花答话,他便自问自答,“因为少爷临走时交代,务必将你生擒活捉,他是有话想要问你。”
李管事再问:“你可知五年前,少爷为何会放你离开?”
再次自问自答,“因为小姐曾对少爷说过,当年那事发生时,你年纪还小,无论如何怪罪不到你的头上。”
“小姐还和少爷说,你后来知道了当年真相,立即孤身离家北上,算是没有丁点儿对不起李家!”
方百花听到这里,身子一软重新瘫倒在地,眼中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
可李管事还没说完,突然用手指着自己胸口,音量也蓦地提高。
“你又可知我为何恨你?”
“五年前那晚你就在当场,为何不肯站出来为小姐哪怕说上一句话?”
“你是方腊唯一的亲妹妹,又是摩尼教的圣女,但凡求上一句情,未必不能救下小姐性命!”
“如今你也做了娘,应能体会小姐那晚为了保全唯一的骨肉,该是如何绝望了吧?!”
方百花双手捂嘴,拼命压抑着哭声,整个身体都在剧烈抖动。
李管事突然收敛了情绪,“你刚刚不是想问我为何说你天真吗?”
“那晚你一定天真的以为,自己的哥哥不会那么心狠手辣,连李家最后一个孤女都不放过。”
“五年过去了,你也还是一样天真。燕王是什么人?当世之枭雄!他是必定要坐那九五之位的。”
“而无论是谁,只要坐上那个位置,有可能和李家、史家这样的江南大族相安无事吗?!”
方百花还在哭,心里未必不明白对方说的那些。
她本就出身江南,方家虽然比不得史家、李家那样的百年望族,却也算得上一方豪强。
更是曾随哥哥方腊,短暂占据过小半个江南,对掌权者和地方豪族之间的那点儿龌龊事,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只是因为性格原因,不愿深想罢了。
李管事还没说完,只见他突然眯起眼睛,语气却更加平静了几分。
“不过你有一点说的没错,燕王的确对我家少爷有恩无怨。”
“但五年前少爷已经把恩还了。”
“所以啊,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家伙,怎么能让少爷为我再欠上一个人情呢?”
方百花豁然抬头,红肿的美目蓦地瞪大,眼睁睁看着李管事的身体猛然一震。
“不要!”
方百花放声大哭,拼了命的从地上挣扎爬起,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李管事。
只是在她抱住对方之前,便已看到那张带着笑的脸上,眼窝、口鼻、嘴角、耳孔,同时缓缓流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