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银序自八角镇初见叶榆时,她便已非昔日那略带青涩的天真少女。虽面容清丽如旧,然眉间却多了一缕愁绪,丝丝哀怨。往昔,她嘴角常微微上扬,而今却似总朝下。其身形亦有所增长,昔日仅至薛银序肩头,现今已齐至其眉。
叶榆告诉薛银序,她已经同巫娘子和叶照鲥商量好了,想要留下来争夺支湖派的掌门之位,就不随薛银序回河畿了。
相聚没几日就要分别,薛银序依依不舍,但她考虑到如今支湖派的状况,如同一盘散沙,确实需要一个人来重新将其连接起来。
“四妹,你如果想好了就放手去做,我也会倾尽全力去帮你,不过你要多加小心,只是你现在还有伤,我担心......”到最后薛银序有些抽泣,竟然没继续说下去。
叶榆心中的不舍愈发强烈,两年前,她随薛银序四处闯荡,镇墟派、山隐关、八角镇、北上连授南下航霆院、蒲歌、裕京、微州,足迹遍布山川,始终不离不弃。她早已将其视为亲人。叶榆紧握着她的手,沉声道:“我的伤势并无大碍,姐姐。在此之前,我对掌门之位毫无兴趣,雨檀山庄亦从未有人担当此任。然而,昔日之事,东方际等人虽放走那些庄主,亦离开南旭,但我决不能再让他们重蹈覆辙。所以,我必须夺取这掌门之位,姐姐,你等我。只要我成为掌门,支湖派便不会再受天滥会的要挟。”
薛银序摸了摸她的脸,点点头,她本想挑选几个人来帮助叶榆,可是这都是支湖派内部的事,她不好插手,只能盼着她一切平安:“那你多多保重,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两人相拥而泣,叶榆对着薛银序拜了三拜,起身返回了雨檀山庄。
薛银序本打算将东阁阁主之位交给叶榆,可叶榆突如其来告诉了她想要争夺掌门之位这件事打乱了她的安排,东阁主仍然空悬,昔日如盛兼这样的人又再也没出现过,况且经此一战东阁精锐大损,虽然王鲜放了一些被俘的人,这些人七七八八,参差不齐,加上留在北岸的那些专职后勤的人,这些人大多是邢国公府上的府丁,水性并不好,所以没有渡江。
回到西固山,经过一夜深思,薛银序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第二日一早,她将东阁弟子全部召集一起,一番点将之后,共八十八名。
薛银序来到这些人面前说道:“几年前,八角镇的臬帮总舵被尽数屠戮,除了程霭、年霓这两个孩子之外,所有人无一幸免,散布在各地的臬帮弟子也都散了。这本是因我而起,若当初我们没有去八角镇,或者让臬帮的兄弟们帮忙救下那些被下毒的人,或许就不会遭此大难。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想法,等到卫郎的事情完成,我就重建臬帮,。如今大事已定,是时候考虑这个问题了,程霭这个孩子年纪也渐渐大了,前帮主是她的义父,她有资格继承帮主衣钵,至于年霓她还小,心思又极为单纯,粘人,胆小怕事,至于以后怎样还有很多变数,所以我只能留在身边。”
她顿了顿,:“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如今东阁之主无人可选,我有意让诸位加入臬帮,故而将整个臬帮归属于东阁,那么臬帮的帮主便是东阁阁主,不过程霭还需历练,东阁阁主之位暂由令狐姑娘担任,你们意下如何?”
人群中鸦雀无声。
薛银序心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有的人是邢国府的府丁,有的是孟山军的俘虏,有阈姜人,也有段恭人,甚至还有重新加入碎盟的江湖义士,也有像松崎师太这样跟着皇甫恢雨从青锋城一路相随来到鹿星泽的人,但是经过此役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对碎盟忠心耿耿,所以我也不勉强,如有愿意的留下,不愿意的可以到沧阁。”
此话一出却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松崎师太缓缓站起,清声说道:“既然盟主如此定夺,我等自当遵从。况且臬帮在江湖上声名远扬,臬、荒、吝、溢,四大帮在江湖上本是齐名,怎能少了臬帮一家。我虽已出家,但青灯寺却容不下我,能有臬帮这一身份,我亦觉心安,诸位以为然否。”
她的言语使得众多人开始产生动摇,臬帮原本掌控着众多酒坊、酒庄,自总舵蒙难之后,这些酿酒作坊便彼此失去联系,只能各自寻求生路,所酿造的美酒也销路大减。然而,臬帮所涉产业众多,皆需有人经营,尽管东阁众人仅擅武斗,不通商道,但既能通过加入臬帮获利,又有享用不尽的美酒,这两点着实令他们心驰神往。
越来越多的人在薛银序面前表示愿意加入臬帮。
“既然大家无异议,希望以后能多多帮衬,薛银序在此谢过诸位。”
“盟主客气,我等谨遵盟主号令!”
薛银序的打算是先让东阁用人来撑起臬帮,继而再慢慢培养和招募一批懂得商道之人,
离开西固山之后,乐家兄弟、温匀和艾淡竹夫妇亦纷纷响应号召,投身臬帮。与此同时,乐家兄弟更是找来了明光客栈的掌柜及久居明光客栈的明光大侠成玉群,他们曾与卫沧寒谋面,彼时卫沧寒还是用着叶原这个名字,那时他们觉得能够跟墨山的大师姐在一起的人,肯定不简单。后来八角镇事发,叶原其人实乃卫沧寒所假扮。但铁壁黑猿这个名号却做不得假,他们本就对卫沧寒杀害贺泉一事心存疑虑,碎盟复立之后,那一日很多跟陆龙雪一样被邀请参加浮光大会的侠客都去了碎盟。今薛银序向他们发出邀请,自毫不迟疑,当即应下。
新的臬帮就这样在江湖上悄然成立,东阁之事也暂时整顿完毕。
大事告一段落,正巧练修业也带着成命邀请薛银序至航霆院参加武林的册封仪式。
雪霁初晴,两辆马车缓缓停在天象峰脚下。
练修业飞身从马车上跳下,他掀起帘子,迎着一位妇人和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这妇人身着一件红毛大氅,氅摆绣有金色凤尾,微微拖地,宽袖飘飘,里衬黑色锦衣,扎鹅黄玉带,脚穿祥云履。妇人面若惊鸿,年纪不过二十居中,双唇脂染,鲜红欲滴,双目顾盼生辉,半含烟云半柔情,头梳暮山红,正是薛银序,她今日略施了些粉黛,以掩盖她因遭受寒毒而愈加苍白的脸,但再多的胭脂也无法夺走她的神资,她依然看起来很干净,是那种无比纯洁的干净。
旁边的女孩是年漆的遗孤年霓,她的衣着与薛银序相同,只是尺寸小了许多,她一下马车薛银序便将她身上大氅上的兜帽戴在头上,以防她着凉。自从薛银序从乘寄派回到堪草书院,她便代替了叶榆,常陪伴在薛银序身边,今日也是如此。
按照路上练修业的交代,她们不能从悬梯到达天象峰之巅,要从这山脚下开始算起的九九八千一百级石阶徒步一节一节走上去。因为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同样被邀请踏上这道天阶也是一份殊荣,纵观天下,只有樊置蓦、钱苇以及张锡乾被历届航霆院院长邀请过,而薛银序是第四个,也是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即便是北圣,他活了一辈子也没有过此等待遇。
萧玉弓和山如面从后面的马车下来后,按照练修业的指引从悬梯走上山顶,薛银序本想让萧玉弓带着年霓先走悬梯上去,可年霓摇了摇头,执意要陪着薛银序走这道通天阶梯。
练修业担心她坚持不了多久,可薛银序说道:“无妨,就让她陪我走吧。”
练修业只好默认,他对薛银序躬身一揖:“薛盟主,此前我已经对你说过,这不是对你的考验,不过走完这道天阶并不容易,你无需操之过急,石阶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您大可放心,请吧!”
天象峰地势陡峭,直冲云霄,如今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天阶蜿蜒曲折,分作三大段,并非笔直的一条线通向山顶,有些地方也如平地,并不如栈道一般险峻,昔日玄柱宫的寒冰晶梯要比此天阶艰险万分,既然玄柱宫都闯了过去,这一道自然难不过她。
“走吧。”
年霓应了一声,抢先拉着薛银序走上了石阶,相较于五年前,她手上的力气大了许多,薛银序也有些诧异,起初年霓一直比薛银序领先两级台阶,可毕竟是小孩子,走了一段距离已经气喘吁吁,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但她也不轻易喊累。
薛银序放慢脚步,以求和她步调一致,但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年霓也学着她,一口喘气一个台阶,以均匀的步伐慢慢向山巅靠近。
走完了第一段,有了一段平缓的路,可以缓一缓气,稍缓一缓气息,飞鹭在这里等着她们,指引了第二段天阶的方向。
薛银序与她相视一笑,互相用眼神打了个招呼,都没有开口说话。
此后两端天阶的两边便有了航霆院的弟子列在两旁,他们面无表情,十分肃穆,看见薛银序也不说话。薛银序带着年霓走完了第二段,转弯之间刚好可以俯身看见整个封秦山的龙脉脉络,北方一片透净,南方的由云雾带来的湿气被龙脉格挡在外,层次分明。
一股豪气竟由胸中油然而生,正好带了纸和笔,她将此景绘下,想了个标题,写下《长阶》两字。
薛银序喃喃自语:“倘若他尚在人世,在八角镇那一战之前未揭穿叶原的身份,这碎盟或许会一直由他统率,最终结局如何,或许也会踏上武林盟主之位吧,以他的武功,此乃必然之事。而今碎盟在我手中终成往日夙愿,虽有遗憾,亦可算不负卿。”
最后一段终于走完,迎面而来的是屈穗,她的伤早已痊愈,薛银序关心问了两句,屈穗回道:“托盟主的福,已无大碍,若不是碎盟相助,我早已命丧于那里。”
二人相视一笑。
随后屈穗喊道:“请盟主祭天。”
她话音刚落,一阵钟声响起。
按照屈穗的指引,薛银序登坛叩拜天地,一番繁琐的祭天仪式完毕之后,终于由温渺带进了长生殿,为了今日之礼,墨均仪特意将此处腾了出来,还装点的无比堂皇。
乌霞屿、抒浪台、天滥会、碎盟,四大盟的盟主分列两旁,只不过碎盟的旗子下面站着萧玉弓、岑滋和左右掌旗使。抒浪台只有皇甫恢雨和赵晴两个人,天滥会来的人比较多,月青鹜、月青鸢两姐妹,杨天麟,以及幽兰剑阁的其他弟子,可谓撑足了场面。
乌霞屿则是房璐云和常惕蝉,意外的是还有萧霜和庄青葡,只是没有见到闻晅尘,薛银序对此有些失望。
除了四大盟,到场的还有剑阙派掌门卞煦;尘册派代掌门宗旦洋;染修派掌门颜鹿秀;无狱派少主卫淇;虽早已宣称支持碎盟却尚未与碎盟签订盟约的道安派掌门洛冠宁道长;此前一直持中立态度,乌霞屿和天滥会皆欲拉拢的覆风山庄少庄主古璜;故教寺主持灵演大师;房璐云的师父、无色山的水冬路;空舆派的盘蛇岛十二杰之一的十一山络茗,然其已投乌霞屿,现于迟秋塞的七海营帐之下;自然也少不了连授派掌门齐牧云,但凡与碎盟相关,他皆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整个武林虽然没有尽数都赶来赴约,但也囊括了大半江湖。
薛银序虽也见过一些大场面,但如此多的武林天骄此刻都聚在一起,而且他们的眼光一同看向她,她还是感到浑身不自然。
墨均仪并未显出丝毫的生疏,适时开口,让薛银序感到些许宽慰:“薛姑娘,这是你第三次莅临我航霆院。能来三次,足可称之为我院的常客了。昔日樊置蓦仅来过一次,且行色匆匆,甫一上来,便又离去。他毫无担当武林盟主之意愿。而钱苇亦不愿为盟主,然其挚友程秋却与之大相径庭。钱苇走过那道天阶后,二人曾起过一番争执,自此,钱苇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张锡乾倒是常来,不过温循曾言,以他闲散的心性,只宜做一隐士。薛姑娘,你是第四个受邀为盟主之人,既已走过天阶,万不可再爽约于我航霆院。”
薛银序一笑:“墨院长放心,既然这是您深思熟虑的结果,为了碎盟来做这个盟主我也认了。不过我可没有什么大的志向,我也仅仅止步于此了。您之前也说了,今日这般只是个仪式而已,又不是真的如同做皇帝一般的人物,我自然不会胆怯。”
墨均仪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而后他手臂轻挥,一阵低沉的擂鼓与号角声骤然响起。在两名侍女的簇拥下,薛银序缓缓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这可是自程秋之后,所有浮光火融族后裔都渴望得到的殊荣,如今却被一个不通武艺的女子轻易夺去。
薛银序的脚下山呼起来:“武林盟主,风华绝代;泽被苍生,威震四海。”
薛银序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她又想了两句接在后面,不过也只是偷偷得想,不敢明说:鹊鸿剑法,天下第一;铁壁黑猿,重归江湖。
可倏然间,她却完全笑不出来,因为她左右打探,然而没有看到哪怕一个墨山弟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