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脸色顿时灰败,皮肤上的皱纹如老树斑皮。
他哆哆嗦嗦四处寻找,寻找树木枯枝,见着就捡起,折断糊搂成一团,从背后往自己的胸腹里塞。
他一边塞一边反复呢喃道:“你杀不死我,我不会死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我的肠还在这里,它们还在这里。我不会死。”
子慕予冷讥一声:“你当然会死。神明都会死,你为何不会?你以为你身上有生生不息,就在六道之外了吗?”
老赵的神色愈加死灰。
六百年前,他还是山间一幽魂,妖欺人辱。
有天,有个打柴的老头在他埋骨之地撒尿。
他气不过,驱使阴风吹动半崖上的山石将人砸死了。
突然仙人降临。
他以为仙人是来收拾他的,刚想跑。
没想到仙人说:“你想活吗?有尊严地活着。让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人,全部付出代价。”
他当然想活。
更想出心里那口恶气。
没得天道让他存在这世间,就是让人欺负的。
仙人用法术,以山间草木为材,给他制作了一副新的内脏,还帮着他杀死所有欺辱过他的人和妖。
这几百年他一直以被他砸死的老头模样活着。
从那时候开始,再没有人敢欺负他。
就算是半鬼之身,他依然像人一样,吃五谷杂粮,自由恣意地活了下来。
虽然速度缓慢,他的身体渐渐变老,皱纹越来越多,眼睛牙齿越来越黄。
这些,他都不在意。
这副躯体毁了,以后更换一副便是。
何况,他能有尊严地活了几百年,赚了。
他的命是仙人给的,他愿意为那位仙人肝脑涂地。
哦,不,他现在是神了。
是现在先神洲至高无上的神明。
他山魁死无所谓,他不是没死过。
但是云熠交给他那么重要的任务,怎么能有损失呢?
他终于有些仓惶、惊惧又有些警惕地看着子慕予:“你到底是谁?为何知道我的身份,还知道生生不息?”
“我原本等着你告诉我,我是谁。很奇怪,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一件都想不起来,偏偏记得很多人,很多事。”淬金的眼睛蒙上一层迷茫。
老赵眸光闪烁,有种想抓住救命稻草的脆弱:“你既知生生不息,便知我的生命生生不息,不会断绝。”
子慕予点点头,露出些许怪异的笑意:“断不断的,你看看自己嘛。”
山风徐来,老赵闻到一股腐烂的气息。
他低头一看,不由得呆了。
他的身体在腐烂。
刚才被塞进去的树木烂枝随着烂肉一起,簌簌地掉。
怎么会……
他的灵魂试图与腐烂的躯体脱离。
老赵脸色大变!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克制生生不息的只有一种法术。
道德踪!
能克制所有仙神法术的道德踪!
整个先神洲,不!整个鸿蒙渊只有一个人会道德踪。
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老赵惊声喊道,“你耍了什么花招?”
他呼呼地耍起手中的锄头,朝子慕予砍去!
子慕予身形微动,踏尘无痕,忽地在左,忽地在右,弯曲弹放自如之态如一阵风,一缕纱,一片羽,只留下灰色残影,任是老赵速度再快,也触及不了她分毫。
老赵骇然止步:“道德踪!你怎么会道德踪?!”
前有逆天改运破除生生不息,现有羽鸿步,不是道德踪是什么!
子慕予随后站定。
“道德踪?”她皱眉,淬金的瞳孔更加鲜明,“你说我这是道德踪?”
“你……你……”老赵手心额头全是汗,浑身颤抖起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我什么?你知道我是谁了?”子慕予期待地望着老赵。
逃,是没法逃了。
老赵抓紧手中尖锥锄,眼中的惊骇和慌乱霎时终止,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肃杀之意和困兽犹斗的孤注一掷。
绝对绝对不能让眼前之人走出凤凰坳!
刚开始和子慕予过招时,他并没有杀意。
虽然他必定要杀她的,但是那时他还想看看,想看看这个孩子的能力极限在哪里。
六伏人墓连他都进不去,偏这个孩子带着狗进去了。
其中必不是什么偶然。
他想探查清楚其中的因由。
可是现在,一切昭然若揭。
此刻老赵心里的杀意,汹汹然似有毁天灭地之势。
他迫不及待想铲除眼前之人,还有藏身于其间的灵魄。
怒号一声,他毕尽所有功力,凝在手中尖锥锄上,飞身砸来。
子慕予冷眼看着,不躲不避,随他砸。
“慕予!”
“弟弟!”
很多人都在惊喊。
冯继洲在朝这个方向扑来。
子慕予只盯着老赵,她的瞳孔映出愈来愈近的人和锄,嘴角悄然弯起。
一阵浅光掠起,整片天地都是刺目的惨白,看不清任何事物。
嗙砰,哐当!
似相继有重物坠地。
片刻后,等天光恢复原来的样子,被吓得胆战魂丧的古元卓发现,子慕予还好好站在原地,一片衣角都没被伤到。
他的不远处躺着冯继洲,还有躯体诡异叠成一起的老赵。
尖锥锄斜斜插在地上。
“冯先生!”古元卓一时不知道该顾苏柔还是冯继洲,吓得痛哭大喊。
好一会,冯继洲肩膀动了动,“咳咳咳……”他的头从地上抬起,满脸懵色。
他刚才想扑过去救子慕予,但被什么东西砸到了。
茫然地看了看身上沾到的血迹,看了看地上的老赵,又仓然朝子慕予看去。
发现子慕予无事,他才松了口气,捂着胸口,踉跄走去,检查老赵的鼻息。
“死了。”他道,整个人瘫坐下来。
老赵的眼睛瞪得很大。
小小的三角眼似要瞪裂,眼角红赤,隐有湿意。
刚才。
他的锄头就要狠狠锄向子慕予的那一瞬,他看见了那道光。
光是从孩子的脖子冒出来的。
起初是一串珠子的形状,后来愈来愈亮,霸道了驱赶了所有颜色和事物轮廓。
噬魂墙!
这是来自公孙家族的噬魂墙!
公孙日月,竟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这个孩子!
可是,沈阔不是说,这孩子并非他们要找的人吗?
公孙日月不是在做戏,搞狡兔三窟那一套吗?
不对,他们肯定在什么地方搞错了!
在那一瞬,电光火石之间,他似乎知道了一件算重要也算不重要的事情。
云雨和云风,没准是死在坟山。
他想起了那天,坟山突然出现的五品神光。
但他的任务只是看管六伏人墓,其他都不是他该管的事情。
所以,他只是蹲在门口抽水烟,漠然看着。
后来,子慕予和古元卓重伤回坳,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子明他们传出消息,说两个孩子遇到了猛兽。
虽然他一个字都没信,可也不想深究。
与六伏人墓无关的事,都不是他的事。
何况,他从来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两个孩子,能杀死两个五品神明?这事情不符合常理。
可是,要是有归冥和噬魂墙呢?
一切便不再是不可能。
老赵死前是什么感受呢?
并不是为自己即将烟消云散感到不甘、怨愤、痛恨。
他只是忧心忡忡又心急如焚,懊悔又自责。
他的恩人,云熠,以后该怎么办呢?
自己以后,再也无法为其效劳了。
没守住六伏人墓,辜负重托,真是该死啊!
若是他还能动,他肯定会冲着鸿蒙城的方向磕个头:
神相呐,祝您万寿无疆,早日达成夙愿!
可是「噬魂墙」没给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