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入暮时分。
两队中官埋着头、弓着腰在前面引路,身着九章纹衮龙袍、头戴翼善冠的信王朱由检面容哀婉,他抿着嘴、心中焦急不堪,恨不得甩开这群中官大步向前,但囿于皇家威仪,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缓进徐行。
落日余晖照耀在巍峨的皇城当中,将层楼叠谢镀上了一层微微散发着光晕的金边,罅隙间投照过来的稍有些刺眼,朱由检低下头去,一滴早就等候多时的泪珠,顺势摔在了地上。
过了眼前明三暗五的午门,便是紫禁城了。朱由检被领着由右侧小门入,又过皇极门过皇极殿,在等待崇楼旁边的后门开启时,朱由检向左边看去,皇极殿后又是两座小殿,熠熠而新。
是六日前刚刚建成的中极、建极二殿。
“殿下,咱们到了。”
又走了一阵,朱由检旁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对着朱由检欠身恭谨地说道。
朱由检闻言抬起了头。
乾清门。
王体乾对着左右的近侍点了点头,便有三四个太监上前帮朱由检整理袍服,朱由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也整顿了一下脸上的神情。
不久,乾清宫内一个小宦官站在宫门前大声道:“宣,信王朱由检入宫觐见。”
朱由检拾街而上,方才进了乾清宫一股浓烈的药味就扑鼻而来,灯移影摇当中,朱由检打眼一扫,就看见几个宦官侍立在御塌左右,御塌上正卧着一个人,侧过头嘴角含笑地看着他。
是大明第十五位也是如今的皇帝,朱由校。
朱由检不敢多看,紧往前走了两步跪伏在地,额头深深贴着地面上的五彩花斑石,嘴里呼道:“臣,朱由检叩见皇上。”
朱由检听到一声轻笑:“吾弟还是这般恭谦,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多礼,过来让咱瞅瞅。”
一个近侍赶忙搬过绣墩放在了御塌前十步,朱由检刚刚坐定,就听见皇帝朱由校说道:“看不着,往前。”
近五步,朱由校仍旧摇头说道:“还是看不清,再前。”
近三步,朱由校还是不满意,最后吃力地用手拍着御塌说道:“弟,且坐上来。”
朱由检瞪大了眼睛,惶恐道:“臣,不敢!”
朱由校拼命地咳嗽了两声,随后摇着头说道:“昔年勖勤宫时,你我常常抵足而眠,如今才过去几年,就如此生分?朕叫你坐,你坐就是。”
这是朱由校第一次以“朕”的这个自称,朱由检不敢再拒,依言坐在了御塌上。
朱由校躺在卧榻上,仔细打量着朱由检,忽而叹了口气:“弟弟何瘦,需自保重。”
朱由检闻言,再顾不得殿前失仪,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朱由检的生母刘氏在其五岁那年,积愤成疾,郁郁而终。朱由校便由朱由检入了勖勤宫,由朱由校的生母康妃抚养,朱由校一直带着这个小他六岁的弟弟在宫中玩耍嬉戏。
因此两个人的感情甚笃,虽然后又交由庄妃抚养,但两兄弟感情不减反增,不过两个人的性格却迥异,朱由校喜动恶读书,朱由检则喜静好读书。
“翩翩翠盖引鸾舆,辇道西开不用除。急敕信王陪羽猎勖勤宫里正幡书。”
但此时的朱由校全身浮肿,再难嬉戏,可哪怕成了这般模样,他仍忍不住去关心自己这个弟弟,叫他要保重身体。
兄长关爱至此,朱由检如何不失声痛哭。
看朱由检滚滚而下已经打湿床榻的泪珠,朱由校想伸出手去拭,可终究是抬不起,可他稍一动就感觉浑身辣痛,更别说要将胳膊高高抬起了,但朱由校仍然捉住朱由检的手笑道:“来……吾弟当为尧舜!”
朱由校已经明白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这才有了这句话,将神器交予朱由检,指定为煌煌大明的下一任执掌者。
朱由检脸上一哀,轻轻地抽出手来,起身后退一步跪伏在地:“臣死罪!”
“圣上贵为天子,独宠于天,即便一时有恙欠安,荷天眷命,不久定能逐除病患。”
朱由校伸手又似小时候那般亲昵地将手抚在了朱由检的头上,摇头笑道:“弟休要诓我,吾自知之。”
接着朱由校又让朱由检坐到榻上,看着他的脸叮嘱道:“厂臣魏忠贤、王体乾,周揽详慎,勤勉可嘉,忠贞可计大事,弟当倚之为肱股。”
“臣,知道了。”
朱由校再次握住朱由检的双手,死死地盯着他说道:“宫配朕七年,常正言匡谏,获益颇多。今后年少寡居,良可怜悯,善事中宫。”
“臣,铭记于心!”
朱由检感受着朱由校掌中的力度,垂泪应道。
斜阳已落,偌大的紫禁城隐匿在微光当中,朱由检再次抬头看了看,几个时辰以前熠熠生辉的中极、建极二殿,此时看起来却是楼影衰微,孤寂异常,让朱由检心中唏嘘不已。
“咚!”
奉先殿旁一声悠扬的鼓声远远传来,宫门将要落锁。
这一日的韶光已尽,这七年的岁月将失。
鼓声中,朱由检在人群当中停住脚步,回过身再向乾清宫方向看去。
他抿着嘴,心中悲痛难掩,不由得又想起二人当年在勖勤宫当中的种种。
无情最是帝王家,可朱由校待他却十分亲厚,哪怕他已经到了十六岁,早该出京就藩,可朱由校仍然让他留在京中,吃穿用度亦如宫中。
朱由检又回想起,六年前朱由校即位的那日,看着盈盈车辇、十二纹章的冕服、十二旒的冕旒尚且年幼的他,向着朱由校问道:“皇帝是多大的官儿呀,这官儿我可做的否?”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吓傻了,在宫人近侍无不惊骇的眼神中。
刚刚柄起神器,集成大统的朱由校却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一如往日那般,对着他嬉笑道:“我做几年时,当与汝做。”
前面提灯引路的王体乾见到队伍停下,便往回走准备催促。
被众人注目环伺,朱由检猛然间情难自已,猛地跪伏在地,念出了方才一直都未曾吐露的那一声——
“哥哥啊……”
滚滚热泪再次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