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一月初八,魏忠贤在阜城自缢的第二天,黄昏之时,十余骑身影出现在了锦州南侧的官道上。
城前纵马容易引起误会,韩林放缓了马速,带队踏上了石桥,桥下的河水已然结冰,落日斜晖映射其上,散发出阵阵金色的光芒。
望了望在北普陀山西北角即将落下去的落日,二狗子奇道:“这可真是奇了,锦州竟然比京师还要暖和一些。”
跟在他身旁的孟满仓撇着嘴道:“如果在广州府,现在俺们还穿单衣咧。”
二狗子瞧了瞧他:“满仓大哥,你在辽东时日也不少了,这舌头咋还捋不直?”
孟满仓学着二狗子的口音说道:“那咋整。”
可听起来腔调十分怪异。
韩林也不管这两个人在旁边闲聊拌嘴,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小冰河时期天气时冷时热,其实早在万历年间广州府就下过鹅毛大雪,林木皆冰。
韩林使劲搓了搓手,放在了已经被冻得通红的苏雪见的脸蛋上,目光却落在了城门洞下,那里架着几口大锅,正冒着腾腾的白烟热气,一些士绅和锦州的百姓正在忙碌着,用粗壮的木棍在锅中搅拌。
另有一些流民模样的人规规矩矩地排好队,等待着领粥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相比于对辽人淡漠的关内,这边陲锦州反而显得更有人情味儿一些。
哥哥孟满堂打马挤开正在互相学舌的两个人,来到韩林的身边。
“大人,咱们是回营中还是回小院?”
“先回小院,明日一早我还要去赵大人和纪老公那里拜见。”
想了想,韩林又补充道:“满堂,你回营中,将贴队官们都叫过来。”
……
“守……守备,大人的官路实在是亨通,这才几个月过去,就直接从把总跳到了守备……”
在一片欢声笑语当中,张孝儿大大的咽了口吐沫说道。
“好二儿。”
高勇一把搂住张孝儿的肩膀,对着他挤眉弄眼得:“要俺说,你他娘的气运实在是不错,咱几个弟兄是一路跟着大人去奴地的,知根知底,你半路杀出来,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哦对了,还有好大儿!”
高勇抬眼又看见对他怒目而视的郭骡儿,冲他龇了龇牙。
大儿、二儿是碎嘴子高勇给郭骡儿和张孝儿起的外号,性子稍微软一些的张孝儿倒是没什么,但是执掌着情报队的郭骡儿就不一样了,他对权势十分看重,因此这个有损他形象的外号十分反感。
韩林看到郭骡儿的面色不太好,轻咳了一声,对着高勇骂道:“高贴队,自重些,这开着会呢。”
高勇耸了耸肩膀。
又谈论了一番京师的繁华与紫禁城的富丽堂皇以后,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金士麟开了口。
“你在御前的奏对早就传回了锦州,请诛魏忠贤得罪了阉党,这也就算了,还振振有词地去献什么策,这不是又将那群阁臣尚书们给得罪了麽?”
听到金士麟语气里颇有有些埋怨,韩林展颜笑道:“请诛魏忠贤,只是顺势而为,我不做,自有人做。而那群阁老,尚书同样也跑不了。”
韩林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御极,这些尚书大臣们十有八九都曾向魏忠贤献过媚,这些人可还留得住么,我看这朝堂,要变天了。”
郭骡儿此时插话进来:“大人说得不假。诸位可能还有所不知,昨日京师中的赖麻子飞报,据闻首辅黄立极已有致仕之意,次辅施凤来遭到东林党人弹劾、吏部尚书周应秋亦遭弹劾、兵部尚书崔呈秀已然去职、礼部尚书张瑞图同样上表告归。”
韩林冲着金士麟挑了挑眉毛,意思是:“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其他人都是武夫没觉得什么,但金士麟还稍微有一些zz敏感的,他略微有些变色,喃喃得说道:“这是清扫的力度也太大了些。”
韩林叩了叩桌子,笑道:“为何天子要一个小小的试把总平台召对,这也忒惊世骇俗了一些。然而我直到近日才方想明白,堂堂大明天子,岂能对辽东之事一概不知?”
“他召我奏对,就是要我说实话,一个字都不能假的实话。他要告诉阁臣,告诉天下,大行皇帝那般不理朝政的时日已经过去了,这天,要变换颜色了!”
“我这守备之职,并非是锦州之功的封赏,而是说实话的封赏。”
想到权势滔天的魏忠贤被一言废去的下场,韩林至今心中都极为忌惮,甚至胆寒。
即便他再对“真命天子”这个词嗤之以鼻,但现今的情况就在那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只要他一天没有反,那皇帝便不可欺。
沉吟了一番,金士麟似乎有些明白了,看向韩林说道:“所以你必须得当孤臣。”
“不错!”
韩林眯了眯眼睛,点了点头:“都是自家兄弟,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新皇与大行皇帝截然不同,辅一继位,就显露出了励精图治之心,日后必然事事躬亲,况其心思缜密,猜忌颇多,一言兴废,历历在目矣!”
“如今东林党风头正盛,当日在京师之时频频向我示好,我为何避而不见?”
“皆因朝局震荡,别看东林党人如今春风得意,再待些时日,你且看他!”
顿了顿韩林又说道:“况且咱们在朝中并无根基,贸然依附,等日后树倒了, 咱们这小狐弥,必然大受牵连。因此咱们现在能依附的只有皇帝,忠心不绝对,那就是绝对不忠心……”
韩林自然不能说后面十多年,大明将陷入外有鞑虏,内有叛民的局面。
因此只能浅尝辄止地说道:“贼酋皇太极东征西讨,四处邀买人心,日后还不知道要发展成什么地步,只有争取到皇帝的信任,才能为咱们争取时间,让咱们安心练兵。”
韩林在屋内扫视了一圈,笑道:“不论是为家国计,还是为诸位的前程计,这都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但韩林其实还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
“只是不知道这信任,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