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芒出窍，映出一道冷白的月光，沿着利刃划向剑锋。
他将剑刃推向蓝昊天脖颈，很慢很慢，带着犹豫，带着悲伤。
“为何死的不是你？而是我的汐羽？”
这话他问了自己无数遍，而今面对生龙活虎的蓝昊天，他却没法当面问出口。
榻上的人丝毫未有察觉，轻轻翻身，别过脸去。
剑刃停在半空，云书羽忽然改变心意。
“如此了结太便宜你了！”他心中暗道，“家主大人让我回来，是要让你痛不欲生的！蓝昊天，等着吧！”
* *
柏清玄一连忙了好几日，边境战事将将结束，百废待兴。
梁定邦发回朝廷的奏章，许多事项形容含糊不清。
“互市本在西城，是北部诸多小国贸易往来中心，为何梁将军私自转移阵地，将其迁往东部？”
柏清玄举着笏板，高声质问。
少帝垂首看着手中奏章，不觉将眉心挤出几道褶皱。
“柏大人，”水永博昂着头插了一嘴，“您这么说，是想追究梁将军欺君罔上的罪责么？”
“何止欺君罔上？”柏清玄语气忿忿，“恐怕还有贪赃纳贿、通敌叛国吧？”
“柏卿……”少帝合上奏章，小声说道：“梁将军纵使有错，可在鞑子入侵的关键时刻，他仍旧选择了效忠朝廷。”
柏清玄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一眼，举板躬身一揖：“陛下，大船沉没，原由小孔；百丈之堤，溃于蚁穴。正所谓疑人不用，梁将军心怀鬼胎，陛下不可不慎重对待啊！”
殿内百官附耳交议，水永博收了气势，立在人群里默然不语。
“朕看不如这样，”少帝适时发话，“让薛如海替朕走一趟边城，看看实情是否如柏卿之言，再做决定如何？”
柏清玄沉下眉头，一脸正气凛然，“陛下，难道您忘了蓝甄将军的冤屈么？阉人之言，何足取信？”
这话怼得少帝面上一白，他踌躇片刻，拿余光睥了眼丹墀上的薛如海，抓了抓手心道：“那、那柏卿认为，当如何是好？”
“裁撤梁定邦，重置新帅。”
柏清玄平静地看着少帝，面上带有不容置喙的威严。
少帝微微一怔，他才是天下至尊，可柏卿的气势却远在他之上。
昔日亲密的君臣关系，于此刻渐生裂缝。
他竟记不起这份疏离感源自何时何地？
“柏卿，”他收敛目光，轻声问道：“目下朝廷还有可选之人派往边城么？”
柏清玄犹豫片刻，启声道：“回陛下，暂时没有。不过卑臣建议，即刻于全国遴选将才，不论出身，不论门第，只要身怀绝技、心怀天下，便可予以录用。”
“那不如先保留梁将军的职务吧！”少帝天真道，“至少在新帅现身前，不必惊扰边城防务。”
一连两月，考功司的考核结果都异常喜人。
先前多次不合格的官员，居然连续三次通过考核。
少帝被蒙在鼓里，还以为朝廷官员的学识在不断提高。
柏清玄虽对此心知肚明，却是有口难言，更不消提启天阁三字。
转眼秋意乍寒，金菊盛开，又是登高佩萸好时节。
“婚礼筹备如何了？”
休沐日，柏清玄邀蓝昊天入寒山寺赏菊。
蓝昊天执着酒杯，凑近鼻子嗅了嗅馨香，淡淡道：“岳母大人前几日说已然准备停当，想来是无虞了。”
说完，他仰起脖子，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柏清玄坐在石桌旁，静静看着他缓缓滑动的喉结，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惆怅。
“那便提前恭喜屹之了，”他嘴角噙笑，眸底却拢着一层阴影，举起杯盏温声道：“我敬你一杯，请！”
“子玦不必客气，随意就好。”
蓝昊天看着他独自闷干，无意间瞧见他仰起的脸上露出些许苦涩。
像落叶飘零，像夕阳将尽，这感觉怪怪的，他心中惊愕，为何会在前途无量的柏子玦身上看到这种意象？
“成人礼的仪式，我已请金老板在茗香阁做好布置。届时会邀请侯爷夫人和鱼二小姐的长姐、姐夫前来主持，”柏清玄放下杯盏，笑看着他说道，“屹之如有需求，尽管开口。”
“没了，”蓝昊天答得十分干脆，目光定定望着他，“有子玦你和他们三位就够了！”
再有月余他便不再是少年，褪去青春的莽撞和羞涩，成为一位真正有担当的男子汉。
寒山寺禅房前的庭院里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有两把瓷壶，一把盛酒，一把盛茶。
入秋后，柏清玄总觉身子不适，这次登高赏菊，便没有饮酒。
“知道吗？”他倏尔伸出食指，朝蓝昊天杯沿探去，“谁都会有不喜欢做的事情，你猜我最讨厌什么？”
这话问得蓝昊天微微一怔，子玦这么好性子的人，会讨厌什么呢？
他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对谁都和善，面上从不会露出半分嫌恶。
可这样的人也会有讨厌的物事么？
“子玦讨厌什么我不知晓，”他笑了笑，露出狡黠一笑，“但你喜欢什么，我心中有数。”
柏清玄摇摇头，指腹滑过杯壁，带起一点酒渍，送入嘴中抿了一口，调笑道：“是酒。”
“酒？”蓝昊天瞠开眸子，略带惊愕地看着他。
柏清玄挪开手指，朝心口一点：“但为了天下苍生，我情愿饮下这口乱人心魄的毒药。”
果然是柏子玦！
蓝昊天看着他唇瓣的湿润，心中叹道，连调情都这么正气凛然的柏子玦，如何会对女子动歪心思？
傍晚，柏清玄扶着微醉的蓝昊天走出山门。
二人乘车返回城里，一路上夕阳浅碎，柏清玄嗅着鼻底传来的酒香，第一次觉着酒色财气也如清茶那般芬芳。
蓝昊天这人饮酒嗜肉，多情爱财，瞧着浑身都是欲望，心里却跟孩子一样干净。
碎光在车帘外闪动，柏清玄单手环着他肩头，凝望远方麦田上浮动的金浪，心底竟生出一种踏实的感觉。
像游子归乡，像爱侣重逢，怀里人一呼一吸撞动他心弦，谱出一曲天地梵音。
他享受当下的惬意，“若我能与他天长地久，这世间复有何求？”
掌灯时分，柏府的马车到了费宅大门口。
柏清玄托着蓝昊天的胳膊走下马车，许是天暗，蓝昊天忽然脚底一滑，踏空了马凳，半边身子扑向柏清玄胸口。
“屹之，你没事吧？”
柏清玄赶紧展开双手将他揽进怀里，见他微微昂头憨憨一笑，“没事，滑了一跤而已。”
仆从打开大门，云书羽迎了上来：“柏大人，你们这是喝酒去了么？”
“嗯，”柏清玄抱着蓝昊天没松手，云书羽稍稍退了一步，收回打算伸出的手，“放心，屹之没喝太多。”
几人将将进屋，鱼菲然从远处马车上跳下来，鼓着嘴皱着眉，一副憋气的模样朝青雪道：“小蓝哥哥什么时候跟那阴蘑菇这么好了？”
青雪觑了柏府马车一眼，小心回答：“二姑娘，爷们不都这样的么？”
“就算全天下的爷们都这样，我也不许小蓝哥哥与他腻歪！”
气呼呼说完，便撒开腿跑进费宅。
“小蓝哥哥，我来了！”
鱼菲然借着满树灯光，目光探向厅堂深处。
云书羽招呼仆人看茶，柏清玄没落座，立在蓝昊天身旁。
“菲然妹妹，你也来啦！”
云书羽看向来人，补充一句：“正好柏大人送蓝贤弟回府，俩人该是玩了一天累坏了！快坐，大家一起趁着过节、喝茶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