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一事,皇城外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知仲夏夜后,乱葬岗多出几千具杂兵尸体。
谢芷自然也是知晓的,只是其中细节,谢岑三缄其口,半个字都不多说。
她又不好到处询问,就只能靠猜。
“仲夏之后,你虽然脸上挂着笑意,但不是真的在笑。”她往回折返几步,低头想了想,安慰道,“是那些流言蜚语的缘故么?你别听,那都是闲来无聊的人,捕风捉影,瞎编乱造的。”
谢芷说的是仲夏之后的京城传言。
明眼人看得懂,这一场叛乱分明是以“不学无术”来隐藏自己的***,拼尽全力为万民谋来的。
但总有眼瞎嘴欠的,非要说是红颜祸水,女子乱政祸国。
他们也有他们的理由:十年都和太傅不对付,大字不会写几个,天天在外和那邵家老二玩耍的人,哪里来的为万民谋福的本事?
可也有不服的:邵家老二也玩了十年,不是玩成状元了么,保不齐***天资更强。
几方争论不下,胡说八道者众多。
还有人讲***好男色,邵安能得状元,全是以色侍主的结果。
那些话李念也听到了,但她不想管,也懒得管。
她都快要死了,谁管他外面怎么想怎么说?
反正李家的江山保住了,未来的盛世已经八字有一撇,剩下的全是天机造化,她管不着,也懒得操心。
只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原来她脸上的笑容那么假。
瞧着谢芷真心担忧的模样,李念忽然问:“谢芷,你还中意沈谦么?”
谢芷脸上的神情僵了下。
她望着李念,眉头缓缓收紧。
“我没别的意思。”李念轻声道,“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芝兰玉树,也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手里的人与物。你若是还中意他,我可帮你牵……”
“***。”谢芷打断她的话。
她挺胸抬头,发丝随着盈盈落下的雪花一同飘散。
“楚阳郡公也许是个很好的人。”谢芷郑重其事,“但比起一个男人,谢芷更珍惜与我志同道合,一念如故的你。”
她顿了顿:“世间知己难寻,但两条腿走路的男人,满大街都是。我没必要为了一个男人,在你我之间添堵。”
“反倒是***,既然婚约已经作废,不如考虑考虑我哥?”谢芷坦荡笑起,“他那个人啊,面冷心热,虽然前几次你们相见他说话始终带刺,但私下里对您可是赞誉有加。”
她转身,拎着食盒,迎风向前:“和沈谦可不一样,我哥这个人啊,你进十步,他进一步,你退一步,他就退没影了。”
谢芷回头,大方笑着:“试试看嘛,若你能是我嫂嫂,我把命都给你!”
李念被她的话逗笑了。
京城飞雪,江山银白。
她望着谢芷,点头道了一声:“好。”
说罢,便踱步向前,与谢芷并行着。
“朝野上下,还有京城百姓,大多都觉得在平叛一事上我格外狠辣。”她轻声说,“邵家陪了我十年,说灭就灭了。”
“日日甘露殿里都有让我外嫁的奏本,大概意思是说像我这样这么能折腾人的,应该送去敌国和亲,说不准没几年,敌国就降了。”她自嘲一般笑起,轻轻点头,“我觉得他们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甚至觉得和沈谦的婚约作废了,是他沈家的幸运。”
叛乱之前,满京城谁人不说***是不学无术只会四处玩耍的废柴,说那一纸婚约乃是皇帝为了保住公主的余生,强行塞给楚阳郡公的。
可叛乱之后,天下皆知如今安定,乃是那位没人再质疑***,倒是觉得相比之下,是沈谦高攀了,这婚约作废也罢。
只是李念不那么想。
她面上始终波澜不惊,看起来没有什么起伏,就像是处理了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
但她心里难受。
午夜梦回,常常会想起邵安的面颊。
他咧嘴笑着,拉着她穿行在花朝节的市集上,和她一起在河中放水灯,给她买糖人,买糕饼。
也常常会梦到邵思昌和邵平。
他们嘴上念叨邵安和李念出去玩的昏天黑地,太过,但次次皇上怪罪下来的时候,冲在最前面帮她抗住罪名。
即便这一切都是计谋,都是演出来的,但李念的经历和感受是真的。
在她不知道邵家意欲谋反的时候,她感受到的便都是最纯粹的关心。
她不想杀邵安,邵安和她一样,都是局外人。
他不知道邵思昌和邵平在做什么,他始终都是个父亲和哥哥眼里的混球。
他知道京城每一个好玩的地方,知道李念的每一个喜好,但独独不知道自己的一切也是一场“安排”。
本来,他能活下来的。
邵平将一切自己扛下来的话,念在他科举状元,是真才实学的份上,怎么也不至于丢了命。
李念不想他死。
青梅竹马的玩伴,十年的记忆里都有的身影,若是死在自己手里,她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但她又理解邵安的选择。
十年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这不仅仅压着邵安,也一样压着李念。
她很难真正放下,也很难说服自己这样的结局就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我放不下。”她轻声说,“抛开家族,单说邵安自己,他是个极好的人。虽然我回应不了他的欲望和执念,但我也不希望是这样的结局。”
李念眼眸一酸:“我甚至不能给他收尸,不能烧点纸钱,连提都不能提一下。”
“十年啊,他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一起长大,十年啊……”她道,“换来我要否定他的过往曾经,否定他的所有功劳,否定他的见解和一切才学……否定他的一切。”
“仿佛他的存在既是错误,仿佛应该将他来过的所有痕迹都抹去才行。”李念缓慢摇头,“可若没有他那十年相伴,也没有我的如今。”
人心肉长,将一个陪伴十年的人,生生剜出自己的生命里,实在太难受。
哪怕自始至终,李念都只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
可她伏线千里,筹谋半年,亲手将那一家灭门,连最好的朋友也没有了。
即便来日方长,李念也再难相信所谓的情谊。
亲情、友情、爱情。
她身居高位,怕了。
若某年谢家叛乱,她是不是连最后的朋友,也要亲手送上黄泉?
若未来沈谦造反,她是不是也要忍下一切哀痛,手刃沈家?
人生太长,人心易变。
就像她至今也没想明白,自己和邵安的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