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旦时分,孟遇安给顾修之送去了一些宵夜。
“修之,今天令昌做得有些过分了,你别往心里去啊。”孟遇安给顾修之递了一碗汤,略显局促地说道。
顾修之接过了汤,不以为意道:“贺将军以国事为重,我哪儿能和他置气。”
又道:“遇安,顾四我给你带来了,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孟遇安忿恨道:“上次在庐江顾家,饶了他一命,谁知他竟然不思悔改,还串通谢凝之陷害我和令昌。这一次,决不能再轻饶了他!”
顾修之表示首肯,但好奇问道:“你就不想带着他回建业,推翻之前的伪证,为自己洗刷冤屈?”
孟遇安笑出了声:“证明给谁看呢?太子还是皇帝?证明了之后又怎样呢?让他们取消之前的判罚,恢复我侍中的身份?”
顾修之不露声色:“你不想吗?”
孟遇安没有说话,拿起剪刀剪了剪灯盏里的烛花。剪刃上凝结的残蜡飘起了一缕白烟,孟遇安一吹,白烟就消散不见了。
“且不说顾四只是当初证据链的一部分,就算我们把证据全找齐了摆在他们眼前,他们也未必就会良心发现、收回成命。”
孟遇安放下剪刀,转身注视着顾修之:
“对掌权者心存幻想本来就很可笑,是生是死、或荣或辱,皆在他们一念之间。我是再也不想自证清白了——他们觉得我不清白,我怎么证都没用。”
顾修之定睛看着孟遇安,问道:“所以你想怎么做?”
孟遇安迎着他专注而认真的目光,一字一顿道:
“掌握话语权,自己设定游戏规则。”
顾修之双眸流露出震撼之色,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说的可是真的?”
孟遇安想起自己原来的世界,想起百年国耻,想起清廷的覆灭,想起燎原的星星之火。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看到鲜红的旗帜飘扬在城楼上。但我知道,历史是由人创造的。”
次日,顾修之把顾四带到了孟遇安和贺令昌面前。
顾四断了一条腿不能长时间站立,又被绑缚着铁链绳索,此刻瘫坐在地上发抖。
孟遇安蹲下来,凑到他面前,语调冷若冰霜:
“顾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顾四哆哆嗦嗦:“记......记得,您是......孟侍中。”
孟遇安笑得纯真:“只是孟侍中吗?我不是阿圆姑娘吗?”
顾四忙求饶:“孟侍中,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啊!”
“被逼无奈?那你还能在事后花天酒地?”顾修之不屑道。
孟遇安问道:“谢凝之除了给你金银财帛,还与你有何交易?你还知道什么?”
顾四快哭出来了:“大人啊,小人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谢大人......啊不对,谢凝之,他只是给我钱让我做个伪证,说在寻芳阁与您嗯......过,其他的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啊!”
孟遇安刀锥似的眼神仍盯着他,盯得顾四又多辩白了几句:
“说实话,这青楼那么多,小人连去没去过寻芳阁都不记得了,还是谢凝之告诉我的......”
他不记得自己去过寻芳阁?
“这么说,你也不记得阿香了?”孟遇安咬牙切齿问道。
“阿......阿香?”顾四迷茫的眼光已经暴露了一切。
孟遇安笑了,笑得很瘆人。她走到贺令昌面前,伸出手道:
“令昌,借剑一用。”
贺令昌讶异了一下,犹疑道:“你现在就要杀他吗?不留着他回京作证吗?”
孟遇安抬头看着天空,夏日的晴空没有一丝云翳,貌似澄澈无垢,但空气里到处都是灰尘杂质。
“他们不配审判我,我也用不着作证。”
贺令昌以为孟遇安只是出于愤怒,且也认同顾四的证词并没什么实质性的说服力,亦不能解释芙蓉榭的事。若杀了他能让孟遇安泄愤,那便杀了吧。
贺令昌抽出佩剑,递给孟遇安。
孟遇安拿着剑,一步一步靠近顾四。
“孟大人,孟大人!您不能杀我啊!我对您还有用,我可以帮您翻供啊!”
顾四的胡言乱语,孟遇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把剑横在顾四的咽喉上,平静的语气掩盖不住疯魔的气质:
“你不记得阿香,我来告诉你。她是你害死的一个姑娘,就在寻芳阁,当时还不满十五岁。你给她造成的伤害和痛苦,我本应悉数奉还给你,但我没你这么残忍下贱。”
孟遇安扬起剑锋,寒光映在顾四脸上,衬得他面色更加惨白。
“我知道,像你这种人,坏事做多了会麻木;但也不要忘记,会有报应。你瞧,这不就来了。”
话音未绝,孟遇安以处决的姿势横向疾速抽剑,顾四的喉头瞬间被割开,鲜血喷涌而出,足有五尺远。
顾四向前扑倒在地上,只能抽搐着发出些呕哑嘲哳的声音,不消片刻便已气绝身亡。
孟遇安握着剑呆滞在原地。血迹顺着剑锋流淌下来,一滴,两滴,滴落在地上。
她杀人了。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不再是法治社会的五好青年,也不再是玉楼金阙的忠君纯臣。
她变成了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客,一个揭竿而起的革命者。
孟遇安握剑的手开始颤抖,连带着她的身形一起。哐啷一声,剑掉了下来,孟遇安也随即跪倒在地。
她感到胃里翻天覆地,喉咙处好像卡着什么东西似的,止不住地匍匐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遇安,你没事吧!”
离孟遇安最近的顾修之眼疾手快,赶紧半跪下来扶起她,还替她拍抚着后背顺气。
贺令昌快步走过来,一把推开顾修之,自己去扶孟遇安。
“遇安,我们回去休息。”
孟遇安在贺令昌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双眼渍满了生理性的泪水,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顾修之在后面望着孟遇安和贺令昌离去的背影,没有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话。
卧房里,孟遇安靠在床上,贺令昌坐在一边。
“我理解你现在的反应,”贺令昌宽慰道,“第一次杀人难免都会这样。”
“那令昌,你杀过人吗?”孟遇安问道。
贺令昌垂眸道:“原本没有,但前两天在战场上已经有了。”
他复又抬眼看着孟遇安:“也许这就是习武者不可避免的道路吧。”
“习武,是为了不再习武;打仗,是为了不再打仗。”孟遇安喃喃道。
贺令昌见她精神有些衰弱,便没再做出别的回应,只是又嘱咐了她几句注意身体的话,就径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