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队伍已经抵达了燕子岭,在哀乐声中,抬棺人将棺木放入挖好的穴洞中,待到时辰到了便开始封土。
此次出殡是按照国礼来办的,因此丧礼上来了许多人。
宋朝宋辞跪在地上,看着黄土一点点埋没棺木,看着已经刻好的石碑立起。
宋辞看着面前的石碑,神色哀恸。因为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父亲母亲了,她、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
这场葬礼用了很长的时间,因此结束后大家就立刻去往国公府入宴。待到确认所有人离开后,宋朝这才从怀中取出那副挽联,撑开后放入火盆中。
“赤胆忠魂驻边疆,血洒山河千古颂。”
看清上面写着的字,宋辞心中一震忍不住喃喃出声。“这是谁作的挽词?”
宋朝看着在火中一点点化为灰烬的纸张,半晌,答道:“一位朋友。”
说完,似乎觉得朋友这个词有些冷淡,便又补充道,“也是至交好友。”
宋辞点了点头,“你这位朋友很有文采。”
宋朝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神色难得有些温柔,“他确实很有文采,以后有机会让你们见一见。”
宋辞没说什么,只是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既是好友,为何不曾前来?”
“他不能来。”宋朝答道。
“为何?”
宋朝没有答话,只是盯着火光出神,正当宋辞以后再也听不到他的回答准备起身时,他突然开口。
“小辞,你记住,有些事情不是你想便能去做的。”
宋辞起身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嗯,”她轻轻的应了一声,“我明白的……”
虽是这样说,但她心中却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只要是她想做的就一定会做到。
宋朝看出来了她眼中的不以为意,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他低下头看着渐渐熄灭的火后又抬头又看了眼太阳,道:“快到晌午了,府内虽有祖母主持大局,但我们也别耽搁太久了。”
宋辞听后点了点头,跟在哥哥身后到了燕子岭下,从守岭人那里牵走了两匹马便骑着离开了。
……
今日是镇国公夫妇出殡的日子,因此来往府内送礼慰问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几乎要踏破了府中的门槛。
祖母沈岚年事已高本就身体不好,再加上遭受这样大的打击身体便更差了,因此早早便下去歇息了,将府内的事交给两兄妹接手,因此宋朝宋辞二人忙的不可开交。
当好不容易将所有人都送走时,即使是常年习武的两人也早已经累的不行。关上府门的那一刻,宋辞只想赶紧回到床上睡觉,但是她还是没有忘记今日要做的事,在回去的路上她直接上前拦住了宋朝的去路。
“哥哥昨日说过的话今日不会食言吧?”
道路突然被阻,宋朝低下头看着强打起精神的宋辞,有些好笑道,“不会,但是……”他顿了顿,“你真的听的下去吗?不困?”
“困啊。”宋辞打了个哈欠,神色懒懒的。她瞥了一眼宋朝,笑道;“但比起睡觉,这件事更加重要。”
刚说完,宋辞又打了个哈欠,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抬眼看向宋朝。“所以哥哥还是快些说吧,说完了、咱们也好早点回去歇息。”
宋朝见她如此坚持的模样只得妥协,轻叹了一声道:“跟我来吧。”
宋辞应了一声,抬脚跟在他身后。
……
穿过假山水榭,宋朝将她带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走到一间屋子里后他将门窗全部关上,然后围在一个茶炉旁煮上了茶。宋辞一直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也不催促。
两人就这样坐在茶炉旁等着水开,等到煮好茶后,宋朝走到一个桌子旁坐下,将茶炉中的水倒进茶壶,然后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递给对面的妹妹。
宋辞有些冷,接过茶盏后吹了吹便一饮而尽,宋朝注意着她的动作忍不住低头笑了笑,然后也喝了一口。
“他说他想下道罪己诏。”半晌,他突然说道。
罪己诏?
宋辞听到后有些发愣,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抬起头直愣愣的看着宋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宋朝不着痕迹的错开她的眼睛,将目光放在了桌子上的茶壶上。
“他询问我的意见,我拒绝了。”说着,宋朝拿起茶壶添上了两杯茶,动作不徐不慢。
宋辞听了这句话先是有些不解,随后一想便明白了过来。但明白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她感到更加悲凉。
他们都知道父母的死和皇帝的多疑以及朝局脱不开关系,但是百姓们不知道,他们都认为他们的将军是死在战场上、为国捐躯。
倘若皇帝下了罪己诏,那么所有人都会明白,他们的将军不是死于战局而是朝局!他们会惋惜英雄,但是长久下去也只会惋惜,敬重之意反而会减少。
最后,他们的志向和精神会被世人遗忘,大家只会记得他们是君王猜忌下政治的牺牲品!
君王多疑,功臣寒心。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也不是父母想要的结果!他们心中有大义,否则也不会在临终前对她说出那样的话。宋家三代忠良,以身报国,他们该被敬佩而非惋惜!
英雄不应该只被人惋惜!
想到此处,宋辞突然回过神来,她看向宋朝,他此刻被浓重的忧伤笼罩,眼底一片死寂,他看着宋辞,眼尾有些发红。
宋辞对上他的目光心中蓦然一痛,她觉得,那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身上。
“小辞,你说……我这样对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让宋辞突然就想到曾被她关在笼子中想要驯服的困兽。
“你说究竟是真相重要还是……还是身后名重要……”宋朝抱起自己的头,神色哀恸,好似承受着莫大的痛楚。“我真的不明白了……”
宋辞看着陷入进无边痛苦中的哥哥只觉得心中那种无力感又浮了上来,她起身走到哥哥身边,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垂下眸子思索了片刻,道,“哥哥没有做错,若是我,也会这样的。”
“世人最擅长遗忘,真相是重要,但若为了一时的真相而让后世只留下惋惜,我想是不应该的。”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我想、父亲母亲也不想这样的……”
说到这里,她的眼前又浮现了当日的情景——格木山血流成河的惨像,以及……死在自己眼前的双亲。
……
宋辞打了一个冷战赶紧岔开了话题,“况且……父亲母亲又不是含冤而死,他们是守卫国土而死啊。”
说到这里,宋辞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世上的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活的太明白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守着信仰,起码还有希望……”
宋朝听了这些话虚弱的笑了笑,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妹妹,“越是明白越是痛苦,如今想来,倒不如一个傻子活的自在……”
宋辞见哥哥又伤感了起来,于是便故作生气道,“哥哥说什么浑话。哥哥若是傻子以后该如何保护小辞!”
说着,宋辞突然凑近了些,盯着宋朝的脸仔细看了许久,道:“莫非哥哥以前的话都是骗我的?”
“哪里会骗你。”宋朝笑着移开了目光,心里逐渐变得平静。
“哥哥会好好保护小辞的。”他转过头看着面前的妹妹,目光坚定的似在发誓。
“哥哥会让小辞成为盛京最幸福的姑娘。”
见哥哥终于不再压抑,宋辞这才放下了心。她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将心中积攒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哥哥,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你,我想了很久、但始终想不明白。”
这个问题自她回到盛京见到皇帝便一直压在她的心中,但她不明白到底该不该问出来,因此她此刻的眼神中满是挣扎之色。
“何事?”
“我……”宋辞犹豫着开了口,但却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她看了看宋朝然后将目光落在茶盏上。
宋朝见此笑着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有话直说便是,难不成在哥哥面前也要吞吞吐吐?”
宋辞听了这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后出声问道:“我不明白,既然他想要父亲死,为何父亲死了他又如此痛苦,甚至……有些后悔?”
宋朝听后眼中闪过一丝厌倦,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们父亲宋璟与当今圣上年少相识,当时皇上并不受先皇待见,因为他没有强大的母家支持,而他的母妃也并不得宠。当年祖父出征,父亲入宫为质子结识了备受欺凌的六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当时先皇独宠贵妃徐氏,三皇子更是内定的太子,因此十分放肆。父亲入宫虽说是伴读,但其实就是为质,因此很多皇子并不待见他。且父亲与六皇子交好,便更受欺凌了。”
……
这件事情宋辞从未听父亲提起过,因此听的格外认真。宋朝见此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后来祖父战死,父亲接替祖父遗志上阵杀敌,回来后世袭国公,众皇子再想结交为时已晚。父亲就这样一路保举六皇子成为太子,后来成为皇帝,而皇帝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曾经与他共夺皇位之人。可以说,当年若没有父亲的一路扶持,现在的皇帝根本不会是他……”
说及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后来父亲与我说,他违背了祖父的嘱托,因为自己年少的一己私欲站了队。”
“其实他在看到皇帝毫不留情对自己的兄弟赶尽杀绝时便后悔了,因此他一生都在为曾经的这个选择奔波,不敢放松一刻。”
“他最后一次回来时将我叫到这间屋子,那时他非常认真的告诉我不要站队,宋家只忠于皇帝便可。”
说着,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有些哽咽,“你问我为什么皇上会后悔,因为他们年少的情谊,因此他的痛苦是真的,后悔也是真的。但是……”他顿了顿,表情更加痛苦,“若是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如此。”
“这就是帝王!”他看着宋辞,宋辞也怔怔的看着他,相处那么久,宋辞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恨意。“这……就是帝心!”
“而帝心,则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东西。”
“帝心……”宋辞喃喃出声,脑海中突然想起父亲那晚的低语——有些事情,你根本就不明白。这是我的债。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帝心!”
宋辞突然大笑了起来,但声音却满是悲凉,连何时笑出了眼泪也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宋辞终于平复了下来,她侧过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景象,怔怔的不发一言。
宋朝看着这样的宋辞,想说些什么,但是怕打击太过,因此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不知要不要开口。
后转念一想,她以后终是要明白这些,于是便开口道,“这场葬礼很宏大是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宋辞的思绪,她转过头看向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当然了,毕竟是以国礼厚葬。”他语气顿了顿,看向宋辞,“可人死了,做给谁看呢?”
宋辞瞬间明了,她虚弱的笑了笑,只觉得悲从中来。
他的语气有些嘲讽,连表情都厌厌的,“做给活人看罢了。”
“可我们还要感谢他!”说完这句话,宋朝突然攥紧拳头,侧过头不再看她。
宋辞闻言默默了良久,最后内心所有的悲与愤化作一个毫无任何感情可言的笑。她喃喃道:“是啊。”
“我们宋家还要替他守着这大渊江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