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允章看那小娘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大氅、帷幕、汤婆子、围脖,一层包一层像是被叶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剥光后油光水滑,细皮嫩肉。
天气严寒,她进屋的时候廊下风铃飘动,带起一地清冷的梅香。
一抬眼。
好一个清秀出尘的小娘子。
程允章登时觉得手里的书本也生动起来。
那小娘子甫一进屋便四下观望,搜寻无果后,视线最终定格在他脸上。
小娘子的脸上扬起她惯熟的狐狸笑脸,“修文师兄——”
书房内,程允章正靠着火炉,手里捧着书卷,炉上坐着茶水,满室茶香。炉子边的铁架子上烤着两个橘子,程允章看得入迷,橘皮也因此发出焦香的味道。
整个房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香味。
“师妹。”程允章起身,将书放下起身相迎,语气揶揄,“师妹如今不躲着我了?”
躲?
温婉怎么能不躲?
其他人或许不知,可元六郎就死在她眼前。
纵使元六郎死有余辜,她也做不到杀人以后心安理得的出现在程元两家人跟前。
因此除了那日温婉被丁掌柜等人逼债,她不得不找程允章借钱说过两句话外,此后偶尔来一次这院子交功课,也是躲着程允章走。
“修文师兄误会了。”小娘子取下大氅后便兀自坐下,如今她肚子微微显怀,冬日里又穿得厚实,倒也看不出来,“我只是想着…我借了修文师兄一大笔银子,这欠债的见了债主不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吗?”
程允章微微勾唇,“师妹可不是老鼠。”
师妹是狐狸。
“我也不是猫。”
温婉笑,“就算师兄不是猫,我不是老鼠,可你是男子,我是新丧寡妇——”
说到这里,温婉想起自己“死了男人的风流俏寡妇”人设,压下微扬的唇角,紧绷着脸,看起来异常…割裂。
程允章听明白了。
避嫌嘛。
温婉垂着脸,一副凄苦色,“虽说我不似其他妇人般诸多约束,但师兄即将下场,名声事关重大。这节骨眼上…你我合该避嫌才是。”
呵。
程允章心中一声轻笑。
新丧寡妇?
亏她说得出口!
“既然如此,这屋内只有我和师妹二人,不如师妹先和我这外男避避嫌?”
温婉:……
这读书人咋这么尖酸刻薄呢?
“其实今日我是专门来寻师兄的。”温婉坐直身体,“师兄可知道安阳县的安举人?”
程允章眉头一皱,“安…保年?”
“师兄对此人可有了解?”
虽不知温婉打什么算盘,程允章便斟酌说道:“不甚了解,有过几面之缘。当时我们在一个考场,放榜的时候也说过几句话。”
程允章不喜说同窗的是非,只嘱咐温婉:“若你和他有生意方面的来往,你且得长些心。此人…恃才傲物,眼高手低,怕是不好相处。”
温婉微微蹙眉,犹豫片刻,便将梅清的事情合盘托出,从平县第一眼看到梅清,到后面请她盘算账册,再到最后广济赴任,一桩桩一件件,小娘子的声音清亮,不疾不徐,三言两语便将她和梅清的关系,以及眼下的难关告知程允章。
“眼下梅小娘子和他儿子被安保年掳走,下落不知,生死未卜…更何况此事因我而起,我断做不到袖手旁观。”
程允章沉默片刻,“师妹和这位梅小娘子交情要好吗?”
温婉摇头,“数面之缘。”
程允章脸上闪过疑惑之色。
据他观察,这位狐狸师妹可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今儿倒是一反常态要去救人?
救的还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安阳离这里少说有一百多里路,舟车劳顿,师妹如今是双身子…怕是承受不起。”
温婉略垂了眸,“我知道。”
程允章沉默片刻。
“安保年虽无甚才学,却也是朝廷认证的举子。师妹既然从商,又生得聪明,更应懂得趋利避害才是。”
温婉唇角嘲讽勾起,“这个…我也知道。”
“即使如此……”程允章眉头紧皱,全然不懂眼前这小娘子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又被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嘲弄刺伤,“师妹还是要救?”
一番话问得温婉沉默。
那小娘子深思有些恍惚。
许是因为怀着身孕,一张小脸被滋养得血气十足,双颊白里透红,看着十分康健。
只不过,眼睛深处里全是犹疑。
“其实…我也没想好。”
“我是商人,不是救世主,不是消灾解难的菩萨。我也无意做善人。只是——”
寒风凌冽,外面雪花纷飞,屋内淡淡的橘子香气。
那小娘子坐在那里,背后是一扇绢纸屏风,她的脸色看起来软弱挣扎,偏偏莫名又坚毅。
仿佛她身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拉扯着她这个木偶,她左右摇摆。
“只是,若我看不见,我自然能趋利避害,冠冕堂皇的说佛不渡人,唯有自渡。可我看见了,到我跟前了,我不能掩耳盗铃,弃梅小娘子的求救视而不见。”
“我不想让自己将来后悔难受。”
“所以,我愿意为了我自己不难受而去救她,说到底,我依然是一个自私的人。”
小娘子的声音定定的。
轻轻回响在房间内。
程允章哑口无言。
他要说的道理,全部在此刻…化作灰烬。
程允章的声音微恼,“这岸上的鱼那么多,你救得完吗?”
“救一条是一条。”
“有谁在乎?”
女孩子的语气瞬间转为娇俏,“只要这一条鱼在乎就行啦。”
程允章气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气她的天真坦率,气她不自量力要和安保年硬碰硬,气她不懂明哲保身,气她明明出身商贾,偏偏学别人义薄云天。
嗯。
是气她明明自身难保,却还要伸手去拉一把别人。
“好一个‘这一条鱼’在乎!”
门外传来姚世真的声音,老爷子一脸含笑,入屋瞬间眼神便落到温婉身上。
温婉连忙站起来行礼,却被姚夫人按住,“丫头,刚才梅小娘子的事儿我都听得清楚。难为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本该安心养胎的时间,整日却要忧思这些事情。”
温婉有些羞赧,“实在是此事因我而起。若我当初……”
“你当初什么?”姚老爷子截断她的话,“当初没给她一条生路,当初没救下他们?那他们娘儿两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