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暮舟怎么也没想到,返乡第二个见到的人,竟是这位。
但这一路也不是白走的,时至今日,刘暮舟虽然还是不喜欢只扫门前雪的人,却也佩服能守这自己一亩三分地无论如何都不愿改变的人。
于是刘暮舟微微一抱拳,而后言道:“闻道山一别,彭兄一向可好?”
彭壁未曾回礼,只是言道:“托你的福,还算不错,我暂时坐镇中南诸国。”
刘暮舟笑道:“那就好。”
说着,他往蛟河之畔的破房子望去,而后问道:“到家门口了,进去坐坐?”
结果彭壁笑盈盈往渡龙山方向望去,竟然笑盈盈问道:“你刘暮舟都有了如此大的家业,在这一众天骄之中都能与丘密王仁相提并论了,还愿意住在破房子里?”
刘暮舟嘴角一扯,刚刚才对这家伙有的些许改观,瞬间回归原地。
“你他娘……愿意来就来,来了有你粗茶一碗,不愿意来就死远点。我好言好语,你给我阴阳怪气?”
说罢,刘暮舟大步往前,与彭壁擦肩而过。
彭壁眯了眯眼,沉声言道:“有人检举,说你那客栈有狐妖。我来看了,确实如此,这不合规矩。”
已经走出去十几步的刘暮舟猛的顿足,深吸一口气后,冷不丁笑了起来。
“还是这般,不论善恶,只言规矩?”
彭壁神色淡然:“可规矩就是规矩,否则要规矩何用?”
刘暮舟气笑不已,背对着彭壁摆手:“是有狐妖,你待如何?有本事就去抓。没本事就死远点,回家本来有个好心情,全被你磨完了。”
但刘暮舟怎么都没想到,彭壁突然一句:“粗茶作数不?”
刘暮舟再次顿足,转身看向彭壁,一脸的不可置信。
可尚未言语呢,便又听见彭壁言道:“罢了,我上报学宫,请轮值的掌事祭酒定夺吧,茶下次再喝,你若舍不得,不喝也行。”
说罢,也不等刘暮舟答复,彭壁一步跨出,凭空消失。
此时的刘暮舟,那叫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骂道:“你有毛病吧?”
可刘暮舟又怎么知道,年初浠水山之事披露后,脑门顶着囚字的读书人把自己关在结庐之处,三个月前才第一次出门。
骂过之后,刘暮舟一转头,又见那座孤零零的宅子,他一下子就安静了起来,只迈步,回家。
九年,除了不远处的针松变得更粗壮了些、河堤修的更新了些,好像再无什么变化。
直到走到门前,从前需要蹦起来才能够到的门楣只需伸手了,他才知道变化的也是自己。
其实在院子外面就看见了,院中几乎没有杂草,一看就是时时有人打理。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宋伯,我回来了。”
说罢,他缓步走到正房,一把推开了有些掉扇的门板,正当间靠墙摆着的四方桌子映入眼帘,右前方的桌角还垫着两块儿叠放的瓦片,桌上除了一个简易牌位与破碗所做的香炉之外,能看见的只有墙上悬挂的破旧中堂,字与画皆出自宋桥之手。
刘暮舟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迈步过门槛,嘴里还在呢喃:“真是一场阔别。”
遥想当年,就是在这间屋子,那个杜湘儿说什么这点儿机缘她看不上。
回家之后,自然少不了一场扫除,即便经常有人来打扫,屋子里还是有积灰。
刘暮舟摘下身后木剑,挽起袖子取出抹布,有跑去厨房拿出十年前箍的桶,去蛟河打了一桶水,然后开始擦擦扫扫。
正干的起劲儿呢,身边突然多了一条干净抹布。
刘暮舟猛的转头,只见夭夭脸蛋儿红扑扑的,笑嘻嘻道:“哥,用这个。”
尚未接过,便见苏梦湫将桶里的脏水倒出,一言不发便拎着桶出去打水了。
而客栈那边,青瑶抓着一把瓜子儿笑盈盈拦在路中间,呢喃道:“你们就别凑热闹了,此时公子定不想被人打扰。”
青瑶身后时除了酒糟鼻与岳不山外的所有人,是灵眸与月淓母女以及虎孥,是施童冯橙、易悟真与香芸香藤,以及站在河边静静站着的李卞。
有个身着紫衣的美貌女子走出客栈,呢喃一句:“好多人,在等谁吗?”
山巅之上,老汉叶仙城揉了揉酒糟鼻,轻声道:“没活儿干了吗?忙自己的去。”
山雨亭中,岳不山揉了揉眉心,呢喃道:“这小子该不会真犟到不登山吧?”
叶仙城又捏了捏鼻子,语气却也吃不准:“不能吧?”
而老宅子里,夭夭已经说了一圈儿,将现如今每个人在做什么说得清清楚楚。
小姑娘拿着抹布,太高又够不着,想打个凳子吧,又怕刘暮舟家的老古董一碰就散架儿,只得跑去擦窗台。
她一边擦着一边说道:“最懒的就是老祖儿了,一天天的除了喝酒啥也不干,老岳都比他勤快,起码隔三差五炼一炉丹呢。”
刘暮舟一乐,问道:“那最勤快的呢?”
夭夭使劲儿想了想,然后说道:“那得是施童跟冯橙了,易悟真那家伙一直在坊市打铁铸兵,香芸姐姐在铁匠铺隔壁卖酒,香藤今个儿帮这个,明儿帮那个,闲忙。但施童跟冯橙,隔三差五就出门,每次回来都很累,他们不说,可我看得出来。”
说着,夭夭又道:“对对对,还有前不久来的李卞,一天到晚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反正夭夭每天就是逛完西山逛东山,逛完北山逛南山,什么事儿她都知道。
于是刘暮舟又问了句:“灵眸呢?”
听见这个,夭夭嗖一声跑到刘暮舟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她就开客栈嘛!不过那个虎孥喜欢掌柜嘞!就是大高个儿嘴笨,不说话,就知道将客栈的柴火备足,月淓都看不下去了,好几次制造机会让两个人单独待一起,可是没用啊!”
刘暮舟一乐,转身揉了揉夭夭脑袋,没好气道:“你个小白鹿,知道个什么?说说青瑶,她都在干什么?”
结果一问青瑶,夭夭便皱了皱眉头,想来想去,终究是说了句:“她……嗑瓜子儿……”
刘暮舟乐道:“那岂不是她最懒?”
夭夭却使劲儿摇头:“才不是。”
刘暮舟疑惑道:“那是?”
夭夭继续摇头:“不知道,反正青瑶姐姐不懒……在咱家,她负责貌美如花。”
刘暮舟换了个抹布,也就这两间屋子,一会儿就全擦干净了。
只不过,刘暮舟注意到苏梦湫半天没说一句话,于是刘暮舟侧身往屋子里望去,问道:“今个儿怎么哑火了?”
专心擦拭床头的苏梦湫闻言一愣,赶忙摇头,“啊?不……没有。”
但声音中的局促是掩饰不了的,刘暮舟眨了眨眼,心说这丫头不是个怕生的人啊?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夭夭悄咪咪以心声言道:“哥哥,她远远望着咱家宅子,就偷偷抹了一次眼泪了。”
刘暮舟恍然大悟,而后摇头一笑,呢喃道:“你俩去镇上,帮我买两只灯笼,顺便找找有没有卖瓦片木料的,我明个儿再自己去看看。趁着时日尚早,我把屋子修一修。”
苏梦湫嗖一声就钻了出来,睁着她那双大眼睛,使劲儿点头:“大修,咱们把院子也修一修,多盖两间房,不然师父这里只有一间能住人的房子,我们来都住不下。”
刘暮舟笑着点头:“好啊,那就扩建一二,反正咱们也是挣了钱,衣锦还乡了。”
苏梦湫一脸笑意,正要说话呢,却被夭夭泼了一盆冷水。
“不行的,新任县令说了,蛟河沿岸十丈不准新建房子,原有的若是不愿搬,可以修缮或重建,但不能扩建。而且即便是修缮也要去跟里正报备,里正写一张条子说明情况,咱们再拿去县衙工房盖个戳儿才行呢。”
苏梦湫一张俏脸立时皱的像包子。
“啊?这么麻烦?那……那只能修了。”
可刘暮舟望着两个姑娘,嘴角咧的都合不住了。
“没事儿,修缮便修缮,咱们把这里的房子好好修一修,回头想住什么样的房子,可以在山上建一座嘛!天快黑了,你俩快去买东西,放下之后就回山吧,我今夜去拜访里正,晚上就住这儿了。”
很快,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便跑了出去,往镇子里去。
而刘暮舟,此时微微一眯眼,心声冷漠:“彭壁走了,人来了?”
青瑶瞬身至此,笑盈盈站在刘暮舟身后,点了点头:“来了,并没有主人传信之中的收敛气息手段,也不是提线木偶那样的傀儡之术,就连修为也只是两个黄庭巅峰。”
在别人面前,青瑶对刘暮舟的称呼是我家公子。在刘暮舟面前,她更喜欢叫主人。
刘暮舟转身坐在台阶上,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冷笑道:“那是他们吃准了,小小宋家两个黄庭便能屠尽。你走一趟餐风台,尽量小心些,里边儿估计有白鹿洞去勘察的读书人。”
青瑶点了点头:“就去,不过……主人刚刚为什么那么高兴?”
刘暮舟一愣,不过一下子就明白青瑶所说的高兴是在什么时候了,于是又是满脸笑意,点头道:“是挺高兴,因为梦湫跟夭夭,谁都没觉得我们是炼气士就可以将飞峡县一个小小县令的规矩置之脑后。”
这个规矩她们有本事不守,却选择了守,刘暮舟就觉得很不错,极其不错。
结果青瑶捂着嘴笑道:“主人刚刚说不守彭壁的规矩,却高兴弟子与妹妹守县令的规矩,合着都是主人自己说了算的?”
刘暮舟知道青瑶在玩笑,于是无奈道:“那能一样吗?你怎么也学的阴阳怪气的?”
说话时,刘暮舟抖了抖衣裳,还是青衫,但锦衣变作了粗衣。
刘暮舟呢喃道:“回家了,还是这打扮舒坦些。”
说着就要往出走,青瑶见状,又问了句:“主人打算还债吗?”
刘暮舟步子一顿,而后言道:“还。”
说罢,年轻人大步走向门外,而后朝着镇子走去。
路上他转头看了一眼码头,就像从前他的生活,此刻最慢的船刚刚靠岸。
转头之后,刘暮舟笑了起来。
在休屠城捉摸到的东西,此刻好像清晰了些。
走到无人处,天色已经沉了下去,他手指微动,手中已经多了几个油纸包,里边儿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不过是两包南方的茶。
其实刘暮舟走这条路不多,一次是以玉佩换棺椁,一次是送宋青麟,其余时候他都是走不远处的林间小路。
走着走着,镇子里已经炊烟四起。
街上孩童三五成群,有年轻妇人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大骂:“遭瘟的,死回来吃饭!”
有老人坐成一排,说着家长里短。
在刘暮舟走过去的时候,眼神不好的老人家们却都望了过来。
“哎?这后生看着眼生,倒是俊俏嘞!”
“于老三,你家妮儿不是到了嫁人年纪,不去说合说合?”
“你这老怂就放不出几个好屁,还有你们几个老东西,连蛟河边上那个姓刘的小子都不认识了?”
此话一出,一帮老人尽数将目光投在刘暮舟身上。
有人诧异道:“不会吧,那小娃出去多少年了?我听说都死在外面了。”
也有人说:“你们晓得个屁,我听说啊,他在外面寻了个快老死的贵妇人吃了软饭了,现在可有钱,峡口的客栈背后东家就是他!”
有人说三有人道四,一件事传出去之后定少不了有人添油加醋,按自己想象中的填补,再往外传。简简单单的事情在几张嘴里转那么一圈儿就成了绘声绘色的故事,精彩程度堪比话本小说。
但作为当事人的刘暮舟,听得反倒开心。
不论如何,总算有人还记得蛟河边的泥腿子。
而此时,有个拄着拐杖年纪还不算太老的男子走到人群处,呢喃了一句:“这娃呀,小时候吃尽了苦头,不管怎么样,活着回来就好。”
刘暮舟鼻头一酸,说话那人他当然记得,就是第一次拉货时死活不肯帮自己卸货的人,十多年过去了,不到五十岁的人,怎么就拄拐杖了?
都说他记仇,但刘暮舟从没记过自己的仇。
片刻之后,刘暮舟已经走到宋家大门口。
台阶还是那样高,但相比九年前来此,大门的红漆已经掉了不少。
走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个中年人将头探出门。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刘暮舟,呢喃道:“你看着面生啊?不是本地人吧?有事儿?”
刘暮舟微微一笑,抬起头,声音温和:“烦劳转告宋家主,我来还债,还三百两银子的债。”
不多久,门房已经到了书房,宋正程闻言便愣住。
“还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