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长大一些,她便慢慢琢磨明白了。太祖母口中那个世间最好的女子,竟真的是阿娘。
于是,她最喜欢的事儿便成了想方设法求太祖母,多讲一讲阿娘和阿爹。
可是,她每提说一次,太祖母的病就会加重一回。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身体状况肉眼可见的变差。
然后,她就再也不敢提起了,还学会了小心翼翼刻意回避。
忆及那些曾经,那些盼望,那些绝望,云萱忍不住悲从心来,一声声细碎呜咽,“太祖母,她,她真的有那么好吗?真的,不是她吗?”
“是,她真的很好很好。也真的,不可能是她!”姬辛夷也是悲不自禁,语带哽咽,答案却是斩钉截铁,无一丝犹疑。
云萱又悲又喜。为自己对云锦月的猜疑哀悲。又莫名地,为云锦月欢喜。她已经不在了十四年,却能够让太祖母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她的好。
最重要的是,有那么多证据,那么多的蛛丝马迹,都指向她是内奸。太祖母却自始至终无一丝猜疑!
“可是,”云萱仰头看着姬辛夷,“太祖母,如您所说不是她的话,一切就又绕回了原点。到底谁,才是内应?又是谁,为着什么要将皇甫氏全族拖入死地?”
姬辛夷稀疏地眉毛挑了老高,“所以,我们才要立即启程去青州啊!”
声音果决冷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可以忍得下血海深仇慢慢图谋。”
神情却悲愤难忍,“但是,我忍不下有人往皇甫一族泼脏水!阿月她,嫁作皇甫妇,就是我家人。皇甫家不论男女,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我好好儿的阿月,被人害了命,却还要背负这泼天污名,绝不能够!””
话音落,不待云萱有所反应,已是声色俱厉,流水般一连串安排,“秋桑,通知下去,十一点整,祭祖仪式。下午六点团圆饭。晚上八点整出发,去青州。”
转向云萱,一副“任你有多少意见都先给我憋回去”的倔强。
脸板的死紧,语气却温暖成温泉水,“还想不想睡了?离祭祖时辰还有两个小时。熬不住,就乖乖睡一觉。能熬得住,就起来去安排迁居事务。”
“我要睡觉!”云萱全身力道一松,人直挺挺瘫倒在姬辛夷身上。
“迁居的事儿,您不是早十天就安排上了吗?还用得着……”
话到半截,没响儿了。姬辛夷、青芝青芫俩姐妹同时看过去,云萱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熟了。
姬辛夷好笑又心疼,冲青氏姐妹摆摆手,示意她们去忙。
直至青氏姐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姬辛夷才像稻草人被突然抽走了骨架似的,整个人颓然萎顿,软倒在榻上。
硬撑着身子翻了半个转,面对着云萱,细细察看,见人确实睡得沉,这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慢慢伸手,从贴身小衣内袋里摸出两个白色的药片,搁进嘴里。噎得抻了好几次脖子,这才生生吞进去。
然后慢慢伸手,费力地拖过大红色妆花缎被子,挣扎着给云萱盖严实。这才慢慢躺好,抻了被子一角斜搭在腰上,沉沉睡过去。
——
青州城,海西路与皇甫巷交叉路口,有家新开的茶楼叫云甸阁。
云甸阁顶楼不对外开放。此刻,这个不对外开放的私人区域,长发僧虚幻大师青衫飘飘,正伫窗而望。
云萱上身一件暗橄榄绿琵琶扣直领对襟短款棉袄,搭配高粱红长款棉裙,披了件水晶蓝螺线结针兜帽披风,施施然走进来。
虚幻大师眼睛微眯,“可真像!”
“像谁?”云萱反问。
不待虚幻回答,颔首打了招呼,自顾自坐到下首。捏起松绿色小盅,在手指间转了转,浅浅梅香荡漾,好闻。
抬手,仰脖子灌了,脱口道,“好喝!”
虚幻大师斜睨了眼把小小一盅茶喝出了二锅头气势的云萱,似冷非冷的“哼”了一声,不答话,也不接话。
慢条斯理走回茶台边,盘腿坐下。捏起自己那杯,闻了闻,却没喝,又放下。这才不疾不徐,开口说事。
“都安顿下了?你太祖母,她,还好吧?”
云萱一怔,颇为惊讶,有限的两次见面,这位都是一副得道高僧的高冷的模样,竟然会唠家常?
见云萱发怔,虚幻不高兴了,冷冷地“哼”了一声。
云萱一个激灵,不敢再走神,脱口答道,“哦哦,好,都好!”
迟疑了下,心里头那点不安,在桃夭村到青州城这一路上,越来越被放大。便又补了一句,语气里有着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惶然,“太祖母的身体么,唉唉,再说,得再观察三五天!”
听得云萱连唉了好几声,虚幻眉角跳了跳。唇齿微动,却终究,没问出口。
云萱收摄心神,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这儿有三个问题,不论先答哪个都行,您自己看着办。”
“哼,”虚幻似是而非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不屑,还是答应。
“一,您不回皇甫巷五号院看看?二,五号院是您保下来的?都欠了哪些人的人情,需要我还吗?三,法海寺是怎么回事,莫从双选了摒尘大师支持的放生法会,是为了见谁?”
虚幻八风吹不动的淡然里多了一丝丝惊讶,定定看着云萱。
见虚幻只盯着自己不说话,云萱也似有若无“哼”了两声,一副“你爱答不答我不会勉强”的悠然自在。
虚幻轻而又轻叹息了一声,出乎云萱意料之外的,竹筒倒豆子,答得痛快极了。
“自是要回的,只是……”虚幻眼神空荡荡的,似是落进了不可知的过往。怔忡良久,这才低低地,叹息般接了一句,“不是现在。”
“哦,”云萱无可无不可的虚应了一声。老一辈儿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不是她能插手管的事儿。她只是借此探探口风,验证一些她的想法。
虚幻似乎根本不在意云萱是真心一问,还是虚应试探。只是突然加快了语速,语气有些嫌弃,也不知是嫌弃云萱,还是嫌弃这尘世烦扰,“是我保下来的,那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