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凤”中的角色有许多:有供给者,比如程家,靠接帖子完成任务以寻求上进的机会;也有中间者,比如柳家,他们有发帖子的资格,也能接下更高一级的任务;还有承递者,比如那位将她成功攒进薛家的南直隶案察使通判赵停光,当承递者接不下,或是有更好的选择时,便将帖子转交给他认为能接下的供给者或中间者;还有上位者,用手中的资源换取供给,资源可以是帮助人在官位上更上一层楼,也可以为人求学大开方便之门,也可以是其他...
当然,这些是山月自己琢磨总结出来的。
没人告诉她。
程家没资格知道,柳合舟和祝氏亦不可能告诉她。
山月一直以为薛家是非常明确的上位者:依据薛家在朝中的地位,又怎么会是承接任务的供给者呢?
良二奶奶一番话,却让山月开了脑窍:薛家是上位者,但不代表,整个薛家都是上位者。
既然薛枭身边都可以被安排一只“青凤”,那为什么薛长丰不可以?
但为何,薛长丰与祝氏的关系,看上去如此恩爱亲密?
是因为挑选出来的“青凤”,皆十分善于经营夫妻关系吗?
祝氏又是怎么来的薛家呢?
祝氏曾说过两次自己“身世不显”,而薛家是百年簪缨,便是她嫁给薛枭,也套了个柳家的名头才勉强入门。
“青凤”如果想给人安排身份,有太多选择了。
为什么不给祝氏一个显赫的、配得上薛家的身世?
她现有的信息太少了。
暂时无法从现有的信息中,归结出合理的答案。
山月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乖顺老实,低低垂头,双手规矩地摆放在膝上,余光瞥见对面保养得宜的一双纤纤玉手,指甲又长又润,没染鲜红的豆蔻色,反而不知用了什么刷了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甲油,显得温柔又从容。
“...你说大喜之夜,你们没喝林氏奉上的合卺酒?”
那双柔荑的主人压低声音发问。
山月忙摇头:“侍女奉酒上来,不知怎的,一直握着壶盖没有倒酒,便叫薛枭起了疑心——薛枭欲唤人进来搜身,门刚打开,那侍女就像中了蛊似的,抽出一把匕首就朝他砍去...后头的事,您也知道了,薛枭杀了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合卺酒不合卺酒的,我看他那个样子,恐怕是连我也想杀了痛快的!”
祝氏暗自咬紧后槽牙:原是毁在这里!那九转玲珑瓶机窍太过灵巧,林氏情急之下忘了机关,又舍不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便只能破釜沉舟蛮力一搏!
林氏一条命折了不要紧,偏生将“内务司”也带进去了!
活生生地将她也带进去了!
何五妈还在御史台呢!
祝氏眉目一转,接着发问:“那酒壶呢?翌日婆子去收喜房,并未见着酒壶。”
山月被问懵了,救命般看向秋桃,见秋桃也一脸懵,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摇头:“不知道呀,院子里的人将东西都看得很严,寻常入口的都是院子里的苏妈妈亲自看顾着的...“
那苏妈妈就是前头苏氏留下来的乳娘。
无嫁无娶,无儿无女,一辈子就是他薛枭的狗!
一双老眼亮得跟鹰似的,谁也甭想从她手里拿一个铜子走!
多半是被那老货收走了!
只要没暴露,薛枭没起疑,那么收走了也不怕。
那九转玲珑瓶机窍颇丰,寻常人不得提点,是不晓得的,只会以为是个做工精良的银质酒瓶...
只能等薛枭死了,再把酒壶找回来。
念及此,祝氏打开抽屉,抽出一支玉瓶递给山月,沉声道:“每日三滴,趁薛枭不备,下在他的饮食或茶水中。”
山月不敢接,哆哆嗦嗦地抬头看向祝氏:“我,我...若薛枭中毒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啊!夫人!”
祝氏忍耐地深吸一口气:“此药不会叫人猝死,服用三日后,他的腿会抬不起来,服用五日后,他的手掌会张不开,服用七后,人便与行尸走肉无异,只剩下一口气吊命,便是华佗在世,也查不出病因!”
绕是她,也要防备着薛枭猝死,圣人彻查死因。
山月仍旧不敢接。
祝氏压低声音:“听说你身边有一个伴随许久的婆子,姓王?留在了程家没进京?”
山月浑身一抖。
“拿着!”祝氏厉声道。
往常祝氏是有几分耐心的,这几日她日渐毛躁:何五妈被押在御史台,御史台被薛枭控得密不透风,她什么也打听不到!——买入林氏的牙行、上下游,全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唯有何五妈,她狠不下心处理!
何五妈陪伴了她许多许多年,从樊楼,到被接回祝家,再到顶替小龛嫁入薛家...她的来时路,何五妈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有自信何五妈什么也不会说。
但头顶梁上悬着一把刀的滋味,绝不好受!
刀移不开,那就把掌刀的人尽快解决掉!
祝氏目光像要吃人。
山月双眼通红,哆哆嗦嗦地伸手接下玉瓶:“我,我竭力...”
祝氏冷眼看去:“不要竭力,是必须!你既嫁进薛家,无论薛枭是生是死,是瘫是残,你都是薛家的大少奶奶!你都享受薛家的荣华富贵!”
山月急忙点头:“我知,我知道...”
山月乖顺怯懦的样子,让祝氏心情略好一些。
“还有一点。”祝氏再道:“服用此药,人会在三个时辰后陷入一刻钟的绝对昏睡。南府如今秩序尚未分明,各级各司人手也还未完全到位,你趁虚而入,利用这一刻钟,好好找找何五妈每日的供词文书。”
山月下意识推脱:“我,我,我与薛枭并不相熟...我,我进不去他的书房...也,也并不知薛枭是否会将官府文书带回家中处理...”
祝氏的耐心已经到达顶点!
“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案桌上!
推推推!
凡事只晓得推!
若非难事,又怎会绕着弯子要她嫁进府中!
“那疯狗恨不能将官衙都搬回府邸!又怎么不会将处理未完的文书带回来!?”
“进不去就找机会!摸机会!瞅准机会!”祝氏声量抬高,丝毫不见众人面前那副温婉亲切的大家夫人之相,眉眼间尽是狰狞与狠意:“你如今是他妻室!正妻!你勾着他,让他带你进书房去!颠鸾倒凤也好!白日荒唐也罢!总要想法子做成!”
山月浑身一抖,玉瓶差点未拿住,带着哭腔:“我害怕他...他一瞪眼,像是要吃人...下药我能行,别的...别的...您,您要不找南府里其他人做这件事吧...”
祝氏恨不能一巴掌挥到山月脸上:“南府刚分家,墙砌得比天还高!我哪来的趁手的人!”
若未曾分府,哪有这么麻烦!
一分府,她纵是有万般手段,亦是鞭长莫及!
只能依赖柳氏!
这愚蠢却实在美丽的柳山月!
祝氏眉眼向下一耷,见那柳氏将披发梳起,以一柄素雅的桃心扁方挽成个低低的堕马髻,她脸色向来是比珍珠还白的,唇色是比胭脂还红的,前些日子见她都是素麻的简单衣裙,如今着了一身缎面水湖色的褙子与褶裙,整个人像沉浸在碧波里的轻盈的柳枝——被这样一打扮,貌美的程度又向上增了三分。
祝氏呼出一口气:“大喜之夜,照那疯狗的个性,未将你推到偏厢,而是与你同居一室,便意味着对你是极为满意的。”
听下人来报,薛枭在她和他老子处大发神威后,回了喜院,把门窗都死死关上,中途叫了两次水,满屋的龙凤红烛整整燃了一夜,全都燃透了!
很难有男人,此等绝色送到嘴边,还能忍住不吃。
薛枭前头的花名也不少,也不是什么绝不出入烟柳之地的圣僧。
这山月个性温吞,眼眸子里都藏着水盈盈的怯意,既不会算计人,更加没什么城府。
面对这样一个除了脸什么也没有的女人,薛枭只会以为她费尽心力找个白痴美人,是防备着他与权势之家联姻,而不会想到别处——她当初找人,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