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是普遍现象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存粮能够勉强支撑到下次收获,平日里只要饿不死还可以留在家乡,又有谁愿意到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求生呢?若是连年遭灾粮食眼见如何挨不到下次收获,又碰上战乱让人没了希望那就只能离开了,起码这样不用缴税。
或沿路乞讨,或投献给富户做奴仆,或干脆铤而走险,只要能活下去又何必在乎其他。三人是在走了五天后碰到这些流民的,几乎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有来自徐州的,青州的,兖州济阴郡和山阳郡的,但大部分是梁国本地人。难民成群结队向西走,想去相对富庶的陈留郡碰碰运气。
提前商量好就说是虞城人,难民里面虞城人最少,盘问起来暴露的几率会小很多。他们可不敢贸然去攀什么亲戚做什么结交,沿路除了偶尔有富户托人来买女人和孩子,还有郡县壮丁设立的关卡。关卡会依照籍贯把人群分开进行相互指认,稍有怀疑直接带走,至于带到哪里去,去做什么这些没人知道。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或者说是心里怕的要命,阿硕用黄泥糊满脸,穿了几层衣物身体变得臃肿,又练习几遍让说话的声音尽量变粗,这才安心不少。
“嘿,你,丑胡!”正行走间被一个汉子叫住,经历这些天沿途耳濡目染一眼看出这是个人贩子。
“换不。”那人拿着一块手掌大的麦饼指着鸭儿说道。
“不换。”这不是第一次这样回答,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那人一脸不屑,又掏出两张麦饼晃了晃:“同行吧,看是富户家的小姐,这个价已经很高了。”
不去理会后面汉子的咒骂,紧了紧腰带顺着人流走远,不怕报复这是总结的经验之谈,懦弱只会招来更恶毒的欺辱,让那些心里只有钱的人觉得你够狠,才不会和你继续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哪有闲心跟你耽误,有这功夫做别的买卖岂不是更重要?
女孩子会被转手再卖去给人做奴仆,富贵人家的女子或者孩子做奴仆能满足虚荣心,那些身世可查证的更是高价难求。有几次差点就答应对方,那样做起码鸭儿不会饿死,最终没有那样做,没有理由就是不愿意,每当饿到难受的时候总回想起薄城那男人的话:“我想和家人死在一处。”
也见过那些唯唯诺诺的人,手里刚拿到换来的饼子,立刻就被周围饥饿的同伴哄抢。痛哭流涕地看着孩子或者女人被带走,伸着空空如也的手跪在人贩子面前无助的哀求,哀求对方大发慈悲再赏赐些吃食,等来的却是当胸一脚和冰冷的嘲笑。
阿硕也加入过哄抢,心里怜悯导致行动上总慢别人半步,一次次参与一次次落空,终于在一次哄抢时亮了刀子,捅死了一个瘦弱的老人。那老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整个身体除了骨架就剩下皮肤。
看不出是男是女,甚至连究竟是不是老人都不确定。其实那人不是真的去抢也没有力气去抢,是对活下去的渴望迫使他无意识的过去。踉跄着在人群里绊到了阿硕,等大家都散了,看着鸭儿失望的眼神一股无名火起,掏出小刀走过去捅在了那人前胸。
那人没有多少血,瘫在地上大嘴一张一合,没坚持多久便一动不动了。自己都不信这把刀刃和刀柄加一起不到手掌长,锈到没了刃的小小铁片能把人杀死,可那人就这样死了。周围人群甚至没有因此有一丝骚动,他们的眼睛里却多了一层忌惮。这家伙会杀人,能杀人,敢杀人,此后只要去抢夺饼子,人群就会不自觉散开,相比立刻送命能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
自从见过血就仿佛看开了一般,时不时掏出刀子把玩,看到瘦小的,神情懦弱的,落单害怕原地彷徨的,遇到这些人上去一把推翻,随意的在他们怀里翻找,什么都没有还要再补两拳。对方稍有反抗或者神色另人不爽,亮出刀子逼着对方老老实实挨揍,只有这样做才能缓解内心的焦虑与恐惧。
说内心没有痛苦是假的,人都有良心没谁是天生禽兽,不止一次被噩梦惊醒,内心反复安慰自己: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自己不这样做那牧子迟早也会这样做。
阿硕行进位置处在难民中间,前方和后方还有看不到边际的饥民,沿途眼睛能见到的树皮都被饥民剥光,靠牧子远远的出去采集草根和偶尔抓到的田鼠维持生存。能抓到田鼠可不容易,现在为止附近几千人也只有牧子抓到过几只。
田鼠很小很瘦那也是肉,没有工具生火也不会浪费气力去钻木取火,直接用小刀分割,取最嫩的肉和粉色的内脏给鸭儿,阿硕嚼皮和头,剩下的肉归牧子。起初牧子不敢吃,不是怕生吃老鼠,而是不敢主人吃皮毛奴仆吃肉。
“你不吃肉哪有力气到远处去?”阿硕这样解释,能感觉出牧子一直以来那莫名的恐惧,是见过自己两次杀人?还是自己曾经对他做过什么?当然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吃老鼠的时候,远处射来贪婪的目光和目光主人那畏畏缩缩的样子,他们是想吃可不想死。
阿硕没有后悔,一路走下来各地庄户把家里拿的干干净净躲进城里,各城见到饥民也都紧闭城门,派出青壮远远的设卡,挑些健康漂亮女人的送进城里,对其他的或是阻拦或是殴打反正就是不让这些饥民接近他们的城市。
主仆三人亲眼看到一个薄城逃出来的男人被活生生打死在关卡,另一个明显是饿的精神不正常,仅仅是说不清楚来历也一同被蒙住头打碎了脑袋。看着周围冷漠的眼神和地上的尸体,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不等到达陈留,迟早会看到孩子的骨头,那些新鲜的刚被啃食干净的透着粉白的小小骨头。然后是女人,最后是老人直到所有人跟薄城居民一样统统消失。
这样不行啊,阿硕坐在地上自言自语,眼前走过一队汉子,那些汉子虽然也是面黄肌瘦但从神情头儿看和饥民明显不同,队伍稀疏散落很远行进间排列井然有序。在队伍中间护卫着一辆独轮车,车两侧各有一个麻布包裹,一边的包裹看起来很长,另一边的稍短。推过坑洼处能听见包裹里发出金属磕碰的声音。
不会是兵器吧,刚想到此队伍里一个高壮汉子几步走到跟前,一脸阴沉似水:“你这件绸袍不错,脱下来给我。”
阿硕见来者不善,轻声嘱咐牧子护着鸭儿,慢慢站起身睥睨着汉子:“我要不给呢。”
话音没落对面拳头便砸了过来,阿硕有了准备侧身抢前一步用肩膀撞向汉子,汉子拳头落空胸口还被狠狠撞到顿时一个趔趄。周围同行的人见到自己人吃亏哪能答应,立刻过来把阿硕围在中央就要动手。
阿硕也不含糊从怀里掏出小刀在众人面前一晃,有敢于逼近的就用刀刃迎过去比划,看见动刀,有人回头朝独轮车过去被那汉子一把拉住,看着那人一脸的不忿阿硕心下反而一松。众人面对小刀也不愿冒险过于逼迫,围在四周不住高声喝骂。这边一闹周围饥民也纷纷逃离,更远处人流不明所以只顾着躲避,拥挤加上慌乱导致相互踩踏,凄惨的呼号声此起彼伏霎时间一片混乱。
正在僵持远处走来三四个人,为首的和其他人穿的粗布短褐不同,他身穿深色绢布曲裾,腰上系着条宽皮带,头顶上戴着一顶残破的平顶赤帻。从衣服的褪色程度和泥垢痕迹能看出穿了很久。身形不高但颇为粗壮,衣服桶袖被里面的臂膀涨得鼓鼓囊囊,黝黑的面上神色坚毅,头发胡须显得有些油腻但并不蓬乱,整体形状上被梳理的一丝不苟。
随着他走近众人立刻让开一条路,他不理睬众人只顾大步走到近前,阿硕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用小刀指着他笔画试图封堵。出乎意料,那首领面对小刀混不在意,行进间眼神瞄准小刀猛的抬手拨开,身下飞起一脚直踢过来。电光火石一般阿硕下意识想闪躲,然而身体却没那么快,一股无法抵挡的力道撞击胸腹之间便仰面摔倒,浑身瘫软使不上力气,眼冒金星呼吸困难,胃里一浪一浪的翻滚。
那首领见状也不继续追打,弯腰捡起小刀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轻蔑嘁了一声扔回的地面上,转头询问人群:“因何争执?”
刚才还声色俱厉的汉子面对首领到是颇为恭敬:“我见他外面这锦袍华贵,想着拿来献给主公。”说到此看了一眼阿硕,拱手继续说道:“他身上穿了这许多层,想来也不短这一件。”那首领面无表情地看这地上的阿硕,又看到牧子搂着鸭儿蹲在一旁,两个孩子吓得都闭着眼睛打哆嗦。
“赶路要紧,不可扰民。”那首领淡淡地回了句,在一片唱诺声中着离开了。
阿硕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等到人群离远了才敢起来,可试着几次刚想起身胸口就一阵发闷。这时感觉有人伸出手臂拉自己,借着帮忙坐了起来,接过他递来的小刀揣进怀里随口道了声:“谢谢。”
“好说。”
顺着声音看过去,面前男人身材瘦矮,小鼻子小眼睛一对招风耳,薄薄的嘴唇下颌突出,蜡黄的面色满是皱皱巴巴的纹路,络腮胡子乱蓬蓬儒衫又脏又旧好几处破洞;头发油腻腻的在头顶挽出一个发髻,上面别着一根木棍;这人若是配上抓耳挠腮那就是一只猴子。
“王寿思出手没轻重,足下多多担待。好在看起来没什么事,多半是饿的久发虚。”
见他笑嘻嘻的说着,阿硕也明白原来你和刚才那些人是一伙儿的,瞬间没了好脸色,费力推开他,嘴里声音听起来没好气:“我没事,走开。”
“慢点,慢点。”那人脸上依旧笑呵呵:“在下史路史八达,听口音不是胡人吧,敢问足下高名?”
“什,什么巴巴达?”
两人都是一愣,史路赶紧解释:“是史八达,姓史名路,八与路呼应八方通途之枢纽,达乃尔雅释宫曰一达路,二达岐,三达剧,四达衢,五达康,六达庄,七达剧骖,八达崇期。所谓时行步趋奔走八方枢纽之路以达己也。”
阿硕咽了口吐沫,这人说了这么一大串自己不但一个字没听懂脑袋还有点懵:“八,八路?”
史路伸手摸摸对方额头感觉很正常,也不再纠结什么巴巴达和八路,没见过哪本书写过这两个词,反正没法探讨干脆不去琢磨:“敢问足下高名?”
忽然阿硕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史路:“您是史八达。”
“哎,对喽。”史路显得很开心,好像医生见到久病初愈的病人一般,用手揉着阿硕后背笑的越发灿烂。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史路一脸笑盈盈说话阿硕也不再生气:“在下刘阿硕。”
可能是史路总是笑吟吟的,话语间和气里还带着风趣,与刚才那些人产生了强烈的反差。一旁牧子和鸭儿也不再害怕。听到阿硕介绍完自己,鸭儿忍不住插话:“我家是宗室,薄城宗室。”
史路听到宗室两个字肃然起敬,站直身体深施一礼:“敢问尊家哪一脉。”
阿硕张了下嘴,回答不出来,真不知道是哪一脉,还是鸭儿接口:“孝阳亭侯。”
孝阳亭侯是梁怀王刘匡的弟弟刘成的封爵,梁怀王刘匡没有儿子,汉顺帝让刘成继承了梁王爵位就是后来的梁夷王,原来的孝阳亭侯就转封给了刘匡最小的弟弟刘完。鸭儿报的是孝阳亭侯而不是夷王,那代表是刘完的后代。
当然这个阿硕不知道,史路更不了解,不过梁王是汉明帝刘庄的第七个儿子母亲是阴贵人,孝阳亭侯继位梁王是顺帝时候的事,并没过去多少年,冒充也不会在离梁国不远的地方报血缘和时间这么近的。敢这么说代表着是凭你怎么查都能找到源头,是宗正族谱上明明白白记录的宗室。
史路正了正衣冠二次下拜施礼:“方才王寿思冒犯,某这厢告罪,还望足下不咎。”
阿硕忽然来了精神,这么久了第一次感受到身为宗室的优越。胸口也不闷了,楼过鸭儿坐直了身体,也不知道现在该对史路威严还是和善。想了一会儿又觉得索然无味,都什么时候了有上顿没下顿的,对表现也就没所谓了随口就问:“你等是什么人呐?”
史路回答道:“先前混迹于菏泽,现下正要去相助曹兖州战事。”
牧子听到菏泽两个字立刻躲到阿硕背后,嘴里怯生生地说道:“菏泽盗,他们是菏泽盗。”
史路依旧恭谨:“方才那位是东阿县丞王度,不满县里大户欺压百姓,黄巾来时便袭了县城。”
史路的话只是让人略感惊讶,不是因为菏泽盗的名头,自己压根儿就没听过,是因为刚才踢了自己一脚的壮汉是县丞。当官的不该都像孙书佐那样文质彬彬的吗,你再看那位怎么看都不像念过书的,满身行伍气,混不吝就是一个兵痞。
意识到什么阿硕问道:“你说在打仗?远吗?”说完还招手示意史路坐下。
史路也不客气了,坐到阿硕身边时还满脸戏谑地看向牧子,吓得牧子缩到阿硕背后躲避。史路见伎俩得逞嘿嘿一笑,揉了揉眼睛显得放松了许多:“具体在哪里也不清楚,总之过了济阳就该算是战场了。”看着眼前蹒跚行进的饥民人群,语气有些担心:“这个方向是战场,这些人不能在走了。”
“这离陈留有多远?”
“陈留?你要去陈留?”史路说完表情玩味:“你走错了,这里是济阳,再走半天就看到济水了。”
阿硕神色平常:“我无所谓,去济阳也好。”
“是么,我们不能进城,偶尔会选择走大路,这样能快些。”说完用手在身前笔画一下。
“先生,得走了。”一个短衣汉子过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史路朝那汉子点点头,站起身扑打长衫下摆,看着窜出的浮灰歉意地拱手脸上还做了个你懂得的表情:“前面就是济阳城,我们得绕过去。”
走出几步忽然反身回来跪坐在鸭儿面前,把衣摆在地上一铺,从怀里掏出一个发黑的饼子想给又犹豫,用力把饼子掰作两半对比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把稍大的一块塞给鸭儿。
另一块小心地揣回怀里,兜起地上的衣摆抖了抖,上面有些掰饼时掉落的渣滓,现在一并倒在手心仰头吞下肚去。
看着史路离去的背影,阿硕轻抚鸭儿后背,生怕吃饼子噎着声音满是温柔:“咱们不是约好要说虞城,是虞城宗室。”
鸭儿吞下嘴里的饼子,喝了口牧子递的水:“下次一定说虞城。”
阿硕会心一笑,心中却有些遗憾:“史路,字什么来着,斯巴达?八路?”
和史路分开后跟着流民走了两天,胸口偶尔发闷整体上好了许多,忽然发现很多人在朝相反的方向匆忙走着,好像在躲避什么。一个稍微壮实些的男人从身前晃过,见他也是朝人流相反的方向走,赶紧上前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破烂的看起来像是衣襟的布。撕拉一声,布匹经不住撕拽被扯落下来。
那男人见衣服破了立时大怒,涨红着脸吼道:“蠢狗你疯啦!”
阿硕想也没想反手一巴掌扇过去,啪的一声打的那男子一个趔趄:“你再说一句。”
被打懵了的男子抬起头来看到了小刀,即使这把刀非常小巧又锈迹斑驳,可依旧让他感到害怕。男人眼里噙着泪勉强作出一副笑脸,怯生生的回应道:“爷,爷爷。”
阿硕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马上睁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一些:“干嘛都往回走?”
“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是跟着走的。”
见阿硕拿刀的手动了动,男人赶紧又说道:“好像说前面有个卡子,我看都在躲就跟着走,我是真不知道。”说完男人也不管衣服破不破了,紧跑两步消失在人流里。
阿硕刚要抬腿想走过去看个明白,转念一想回头抱起鸭儿:“跟紧我一起去看看。”
越向前走聚集地人越多,一个个精神萎靡,老少妇孺都坐在路旁歇息,男人可能都跑到后面去了。阿硕抱着鸭儿牧子紧紧跟在身后,走到最前面看见是一处很大的关卡,罕见的在两边竖起一道拒马,数个拒马单层排列向南北延伸出去,关卡后方远远的能看见不少平板大车。
“嘿,你!说你那,还有你!”
就在愣神的功夫两个壮汉走过来,手里的木棒将阿硕和牧子拨出了人群。其中一个壮汉想从怀里把鸭儿拽下去,鸭儿被死死抱着扯两下没扯动,迎着阿硕愤怒的目光那壮汉也就不再拽了,扒拉着两人走到一个小木几旁边。
这里几个男人排成一排不知所措,见有新人到了后退几步想是叫两人排到前面去,木几对面坐着一个文士样子的人,正按顺序给几个人做登记,没一会儿就轮到阿硕和牧子了。
“姓名,籍贯。”发出询问的文士没有抬头,拿着毛笔的手悬在竹片上准备记录。
“刘硕虞城广乐人。”
文士抬起头满脸诧异:“胡人?哪家奴仆?”
“我是汉人,你看我穿的像就是普通人?”
文士翻出个白眼发出一阵轻蔑的嗤笑,头一次有蓝眼睛胡人冒充汉人,哪怕说是商人也算合理,穿的好不代表什么,这个世道想要找点儿华丽的衣服不难,比如从死人身上剥下来。
“我们是宗室!”文士的轻蔑刺激到鸭儿,清脆的话语脱口而出,说完意犹未尽小手指着旁边的牧子:“这是我家阉奴,那些天哭的可惨哩。”
阿硕看向牧子眼睛瞪得老大,过去只以为薄城男子说的是气话,或者是骂人话,万万没有想到牧子小小年纪真的被去了势。
文士听话后不淡定了,站直身体就要对阿硕作揖,手刚合上却忽然面露疑惑没有下拜,琢磨了一会儿,面露微笑语气中充满了和善:“足下家住虞城?梁国虞城?祖籍虞城?”
尽管有些不解,但阿硕仍旧表示确实如此。
文士面色突然变得冰冷,单手一招:“拿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阿硕等人措手不及,被几根大棒压住脖颈强行摁倒在地,一手护住怀中鸭后脑勺嘴里大喊:“放开!放开我!”
怀里的鸭儿被吓得嚎啕大哭,附近人群惊得一阵慌乱,一群大汉拿着棒子赶上去弹压,饥民们在弹压下纷纷远离,现场一片嘈杂。文士看向饥民满脸嫌恶,时不时用手指点壮汉去打那些哭喊声大的,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过去就是一棒,再出声就继续打直到没有声音。好半天稍微安静些了。
还在哭喊不已的鸭儿惹的文士很不耐烦:“放开?!哼,先给我打!打死!死了再告诉你。”随着文士一声令下几根大棒照头就打。
“君子!君子慢来!”一声娇俏的轻呼之后,蛋黄色的绢质褶裙出现在眼前,走动间一双带齿木屐在裙中似隐若现。棍子夹住脖颈阿硕无法抬头,木屐托着白嫩裸足在眼前不住晃动,偶尔飘过一缕幽香似兰花似茉莉。
“这位良人确实是宗室,虞城我有幸见过。”妇人说话间有意无意触碰到阿硕的鼻子,刺骨的凉意顺着鼻尖传遍全身,冰的人直打激灵。
“你能见到宗室?再说了,虞城压根儿没有宗。。。。。。”
没等文士把质问的话说完,一串清脆的金属磕碰声过去,又听到两人私语几句,文士说话的音调没有了之前的高亢变得舒缓随和起来:“女人你带走,男人留下干活。”
“晚上,晚上的。”一阵娇笑过后阿硕看到了一张女人的俏脸,二十七八岁不到三十的年纪,脸上皮肤很细很白,眼角隐秘细纹略带风霜痕迹,杏核眸子似一汪静谧清水在眼眶里涌动,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面一张珠唇泛着柔和淡红。
这张脸凑到很近,几乎贴着吐出一股柔和香气:“娘子放心。”说完伸出双手示意把鸭儿递给她。
阿硕对女人点点头,抱着鸭儿哄了一会儿,趁着身体遮挡,拿出小刀悄悄顺进鸭儿袖子。鸭儿身子一抖,小刀被塞进袖子深处。看着鸭儿被女人轻轻抱过去,心中没来由的担忧,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信任。
女人对身边一个穿着破烂的姑娘耳语几句,那姑娘便过来搀扶阿硕,刚起身就听那姑娘一声惊呼:“天呐,你真高。”
木屐女人厉声冷哼,姑娘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在出声,拉起阿硕跟着一起走,等阿硕回头却找不到牧子了。
原来饥民也不知道走错了路,本该一直向西,可是人流每天都向西北走偏一点儿,积累下来就走到济阳。在这里碰到支援前方的辎重民夫队伍,由于战事紧张,临时调走了一半的民夫先去前线顶替伤亡。
人少辎重还是那么多,拉车的人力不够在这里设卡拦截,想在饥民找些男子充当劳力。饥民中合格男子很少,就算是勉强征集一些,现有人手才过平常的半数,车队只能走走停停。独轮车不多,辎重大车需要四个人,两人前面拉两人在后面推。牧子算是新来的,分派在后面帮忙推大车,累归累好在有饭吃,不管饭食好赖总比饿死强。
“这是好事呀,怎么都躲着?”牧子有些不解的对一个四十多岁貌似领头的汉子问到。
“这是去死呀年轻人,这些车就是防御工事,等阵前摆完了也是要上去冲杀的,咱们在前面先死。”看着牧子稚嫩的面孔汉子语重心长。
“躲后面也没用,打起来辎重也会受到攻击,赢了还好若是输了。”另一个推车的男人满脸愁苦。
看着牧子发黑的脸色,领头汉子笑笑:“娶妻了没?”
不等牧子回答汉子朝身后努了努下巴,自顾自说道:“咱们运气好,这次后面跟着营妓,死前兴许能舒服一下。”
“只要你有钱。”
“肯拿饼子也成。”
众人一阵畅快笑声,牧子听的默默无语。
黄昏时分车队停下扎营,虽然太阳还没落山但这个时间已经不能走了,没有肉食补充夜盲症很普遍,还不如早早休息等天放亮再赶路。牧子是第一次吃民夫的伙食,半个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饼子,夹上根咸萝卜条,除了碗底有一小堆豆子其余都是水的稀粥。
“一日两顿,早起吃的会干些,晚上睡觉也不用吃那么多。”汉子凑到跟前边吃边说,见牧子有些萎靡解开上衣露出里面两张豆饼:“听说后边新来个娘子,说是虞城的富贵人家,要二十钱呢,哎呀,我就是睡饼子的命儿啊。”
牧子拿着碗的手一抖,眼睛直勾勾瞪着地面,不一会儿抽泣起来,汉子见状还以为发了什么病,远远的躲到一旁自顾自吃去了。
天际线遮住半个夕阳,朦胧弹跳几下只余一丝暗黄,车队趁天没完全黑点起火炬照明。自从远离了饥民,附近的草木也多了起来,帐篷里阿硕躺在胡乱铺开的草堆上浑身酸痛无比,问了无数遍苍天究竟做错什么要遭这份罪。
阿硕可能呆了些但不愚蠢,刚来就看出这里是做什么营生,大小十几个帐篷,最大的属于木屐女人,还有两个壮硕的汉子住一个帐篷,其余十个女子每人一个帐篷。不是没想过跑,一来鸭儿不知在哪里,二来进帐篷里就被两个壮汉扒衣服。阿硕脾气暴与他俩撕打起来,无奈饿了许多天身上没力气,双拳也难敌四手。撕扯几下一拳打在头上顿时眼冒金星,肚子再挨一拳附身腰弯阿硕像极了一只虾米,既然打不过索性也就不反抗了。
与阿硕坐在地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同,那两个男人居然争抢扒下来的丝绸衣服,一旁木屐女人埋怨两个夯货没出息,走到阿硕跟前脱下木屐端在手上:“挑一只。”
阿硕扭过头去女人也不恼,绕着阿硕品头论足:“骗别人可以,就算没生养过,我一眼也能看出来。”说完对着其中一个汉子开口:“便宜你招呼她。”
“我不去。”那汉子一脸不情愿:“胡姬有怪味儿,那么高跟办男人似的。”
木屐女人眉头一皱也有些狐疑,虽说胡姬稀奇,但这个时代女人个子高不是优点,倘若脸蛋儿再不行,就只好和其他女人一样换饼子,花不少钱到头来换饼子太吃亏了,想到这里吆喝人打来一桶水摆在阿硕面前。
木屐女人沾着清水擦拭阿硕面容,边洗边自我安慰:“有几件绸衣也算大赚。”
洗了几下木屐女人眉头逐渐舒展,手上加快速度越洗笑容越盛,眼睛眯成了两道月牙,眼角皱纹密密层层干瘪深壑。没等木屐女人开口两个男人放弃了衣服,一人拉住阿硕一只手臂开始争抢起来。女人一件件拾起地上的绸衣抱在怀里,用下巴示意地上的木屐轻声说道:“两只一起拿去。”
接下来的两天逐渐和营中的人熟络起来,这期间打听到了牧子的消息,因为年纪太小推了一天车就被分给了伙夫,日常就是烧火打水偶尔也切个咸菜,这和当初做仆人干的活儿也差不多。
牧子做得不错颇得厨子青睐,据说牧子偷吃过几根咸菜厨子只当没看见,闲聊时一个女人得意夸口,莫说咸菜,自己经常吃那厨子偷来的豆饼呢,这让阿硕暗自腹诽当真县官不如现管。
找鸭儿却不容易,营地本就不大,那两个男人得了便宜就不安分,总找借口跑来起腻。好歹每次能带些吃食,比起她人稀汤水强上不少。关系近套话也方便,可无论如何就是不让随意走动,说的烦了一句话没钱莫谈。
问起哪里找钱去,他俩便说每次得一铢,攒够四十钱随便走动,就算是跑也不拦着。还打趣说就怕到时候撵都不走,兵荒马乱孤身在外面活不过几天不是饿死就是被吃掉。提起抱走鸭儿的女人,话到嘴边却想起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里乍暖还寒的天气还光脚穿一双木屐。
俩人当然知道提的是谁,摇头表示你呀就别琢磨那位了,别说你我俩都惹不起,任凭软磨硬泡最终还是没套出话来。一次随口问怎么没见到怀孕的女人,两个男人立刻变了脸色,借口吃饭就要离开,临走扬言乱跑就是当众扫我面皮,直接送文书那里打死以儆效尤。
阿硕想起来被棍子夹住的场景不免惊恐,可能是问了敏感话题惹到了俩货,兴许真干的出来弄死自己,别忙着套话以后找机会再说吧。
接下来日子他俩再不来找,不干活连清汤寡水都没有,都在忙着唱歌,唱歌收入微薄,除了个别条件尚可又肯卖力,多数人至多混一碗稀粥。两天没人理饿得恍惚没力气呻吟,帐幕拉开火光弥散进来,背光看不清人脸声音嘶哑难听:“希望你值二十钱。”
久违的汤水喝进肚子饥饿感更甚,看着眼前肮脏汉子幽幽叹息:“我不愿意。”
汉子没在讲话,坐了一会儿起身朝外走,阿硕扑上去死死抱住:“行。”
“都会什么?”
“什么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