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下午当值,这个时段最闲几乎没有人来打扰皇帝,唯一不开眼的就属孔融,隔三差五就来觐见,对皇帝恭谨有礼不谈国事只论君臣大义。
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孙,父亲孔宙有两个儿子,长子孔褒次子就是孔融。这孔融少时成名倒不是因为让梨故事,话说回当初第二次党固事件,“八及”之一的张俭逃难到鲁国曲阜,本想投奔孔融的兄长孔褒,很遗憾孔褒恰好不在家。
收留党人是死罪,张俭看孔融年纪小不忍心牵连他,孔融展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果决,一句“吾独不能为君主邪?”翻译过来就是我哥不在家我就是东道主,做主留下张俭藏在家里,过后被发现,孔融及时帮助张俭逃脱,自己却被下了大狱判成死罪。
孔褒回来主动投狱请求放出弟弟:“彼来奔我罪之由我,非弟之过我当坐之。”张俭来投奔的人是我,我弟弟年纪小懂什么?要杀也该杀我。
孔融当庭为兄长开脱:“保纳藏舍者融也,融当坐之。”保护收留窝藏都是我干的,死罪就该判给我。
大难临头只见过相互指认脱罪没见过争着去死的,孔融当时没成年胡子都没长齐,一个小孩子都知道深明大义,当官的很感动,不忍心判决上报给了中央,孔融就此高名传遍天下。
等年纪稍长些凭借才学和大儒边让齐名,孔融才华盖世胸怀大志,只可惜有点好高骛远,着眼大局忽略具体细节,高谈教令往往论事失实难以执行。盛世作大官三公的材料在乱世里处处碰壁,不能说没本事,只怪生不逢时。
乱世割据成一方英雄孔融不行,但他私德很好,公平正直一丝不苟挑不出半点瑕疵,行事刚烈见不得一点污浊,见到刘琰当值就没好脸色,所有人都觉得时间久习以为常就算了,其实孔融在等,等到时机一到就要愤言直谏。
机会很快就到了,连续几天都和皇帝讨论过去政治得失,以前只讨论典章经义,忽然聊起国事,皇帝心里明镜儿似的,准是要朝谁开炮先讲过去事作铺垫。
不知不觉聊到汉灵帝时期,孔融不再泛泛而谈,话锋一转提及具体细节:“先帝之失以党固为首,党固之祸以失陈仲举为憾,陈仲举屡陈时弊以二祸为恶,其一为宦官专权,其二为女官擅政。”
陈蕃字仲举官至太尉,汉灵帝执政时期发动辛亥事变意图诛杀宦官,被宦官和女官联合害死政变失败,引起第二次党固之乱。这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皇帝余光瞄向刘琰,心里轻笑暗自道一声来了。
“赵娆侍宠而构,幺幺里妇数昵至尊,元奸大恶莫此之甚。”孔融谏言掷地有声,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开口那就讲到底:“当下多事之秋,国家疲弊四方自立,陛下切不可重蹈覆辙令其灰复燃,否则再兴艰难悔之不及。”
宦官虽然没了女官又死灰复燃,辛亥政变就是赵娆手拿宝剑威胁大臣写假诏书,哄骗年幼的汉灵帝诬陷陈蕃造反。赵娆奶娘出身就有这本事,当下是乱世,换个有文化能打仗的女子那不得乱上加乱?
孔融说的激动抬手指向刘琰:“识文断武妩媚妖娆,久侍君侧祸乱更甚!”
“卿意当如何?”
“请国家诛之!”孔融说完跪地叩头:“臣死谏。”
刘琰吓懵了,孔融和应劭是故交好友,和皇帝聊天儿时没少套刘琰背景,对侄辈下死手亏他做得出来。时过境迁,太监躲还来不及不可能站出来帮刘琰讲好话,自己也不敢出言反驳,也没法反驳,确实是女官,还是女高官,按俸禄算刘琰一个人顶的上六个女尚书。
趁着孔融还跪着,刘琰紧咬嘴唇,眼中含泪神看向皇帝,赵娆姓赵咱可姓刘,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官是你封的,现在有人搞事情大侄子你可得拉姑姑一把。
“卿,呃,其无罪,即使有罪也不至死吧。”
皇帝也是头大,放任孔融拐弯抹角将话题引到刘琰身上也是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让孔融奏请免除刘琰官位,一撸到底放出宫去大家都省事。没成想孔融动了真火要杀人,过去皇帝真想过杀刘琰,接触久发觉人还不错,现在改主意了,多大点事儿没必要杀也下不去手。
只要接一句防患于未然阻悠悠众口,免去官职这事就算皆大欢喜,孔融刚开始没明白皇帝话外的意思,转念一想忽然抓住了什么,扭头看向刘琰似乎更加确定:“尊上收内眷可,授官职不可,臣请陛下收官赐宫位。”
刘琰正和孔融对视,对方眼神闪烁明显意有所指,糊里糊涂接口来了一句:“我愿意。”
皇帝忽地起身一脸不可思议,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怎么一个个都跟糊涂蛋似的,什么就收宫眷我俩差着辈儿呢。不差辈儿也不成,当我跟孝阳侯似的,为了一句谶言娶亲戚,结果全家死光光。
皇帝回想起那句谶言,觉得毫无根据就是瞎扯淡,瞪了刘琰一眼更生气,你倒是愿意,怎么不问问朕愿意不愿意?我一青春美少年可不能给你吃了嫩草,越想越气,越气越窝火扭头不理几人。
冷场挺突然,孔融茫然不解,刘琰站在殿中胡思乱想,太过紧张加之水喝多了,一股尿意袭来捂着肚子请假。皇帝也习惯了,坐班当值不上五六趟厕所反倒奇怪,刘琰只能用皇帝身后御厕,没办法出去用公厕不方便,碰到记录起居的值班博士那乐子可大了。
御厕只有半帘遮挡,孔融跪在地上看的清楚听得明白,抬眼望向皇帝似乎再说:都到这地步了您还装啥呀?皇帝脸上微红实在懒得解释,不解释还不成,刚抬手又缓缓放下,算了越描越黑。
黄门进来唱喏尚书郎程昱求见,皇帝和孔融对视一眼都在奇怪,程昱只是六百石尚书郎没有加官,不但不能参与朝会,连平时进宫见皇帝的资格都没有,更不可能无诏擅入内朝。
没等皇帝询问程昱带着卫士大步进入:“郊迎一事陛下迟迟未曾批复,尚书台请国家即刻下诏。”
正月廿九曹操返回许县,虽然没能达成目的可毕竟拿下两县也算胜仗,司隶校尉丁冲建议举行凯旋仪式彰显功勋,请求皇帝和百官在许县南门迎接凯旋。
这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皇帝不可能也不愿意亲自出城迎接,但百官言辞汹汹反对声寥寥无几,皇帝只能拖着不回复。眼看日子近了,程昱等不及进宫来催促,还带着典军甲士意在恐吓,看架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你怎么敢,无诏擅入内廷?”孔融护住皇帝语气发虚,擅入内朝是大罪,轻则免官重则极刑,不过对方带着甲士,皇帝当然没有生命危险,其他官员就说不准了,程昱这人睚眦必报心黑手毒,惹恼了挨揍都是轻的。
“我当是谁,原来是孔文举。”程昱鼻孔出气声音不屑:“论经义逊兖州诸君,吞幽州而幽州乱,战黄巾而左右叛,士不足百谷不满万,凭几谈书城破身免,丧家之犬只会狺狺狂吠。”
程昱杀人诛心专抖落人家短处,孔融和边让齐名,辩论经义稍逊一筹,可举止潇洒知识面广博边让也自愧不如。
有一股幽州乱兵骚扰各处,孔融孤身劝阻安抚好之后,引军队反击一举击败乱军,当时习惯是吞并这些败军收归己用,孔融也这样做,真没料到,幽州军转眼又发动叛乱,这事不怪孔融,反反复复是家常便饭谁都遇到过。
就说打黄巾这件事,两军隔着涞水摆开阵势,正面相互冲杀打得有来有回,黄巾首领派出奇兵从两侧渡过涞水偷袭了后方城池,城池没有防备当时就被攻陷,孔融战后返回一看城丢了立刻傻眼,黄巾趁时从后逼上来,军队立刻散了,很多人还加入黄巾,碰这情况谁都没办法只能逃跑。
要说孔融能力确实有限,北海郡城像样的兵不到一百,府库存量不到一万石,袁谭来夺取北海孔融倒也淡定,坐在城头案几上读书谈笑风生安抚人心。光镇定没蛋用,实力差距明摆着,一顿乱箭打没了守军,还是那句话没辙只能逃跑。
孔融气的脸色煞白说不出话,你咋不讲我义救张俭,李膺赞誉有加,杨赐举荐出身,夺谒投劾这些光辉事迹?转念感叹对方有所依仗,哆哆嗦嗦让出空间,低下头不言不语。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低头就低头,反正也习惯了属于是轻车熟路。
程昱冷哼一声抽出早前拟好的圣旨:“请国家用玺。”
东汉正式场合称呼皇帝为国家,比如提起玉玺不能连用陛下要说国家,称国家用玺,普通时候可以称陛下,典礼时要喊万岁。
“玺在中宫。”皇帝开口搪塞,使眼色招呼中黄门去告诉伏皇后尽量拖延时间。
“不劳陛下。”程昱开口阻止,身后中宫宦官托着玉玺上前。
“你等放肆!谒者,谒者记录诸贼忤逆!”中黄门连喊数声才想起刘琰在厕所,能用御厕自然是圣眷恩泽有面子,可刘琰见不得光不敢出来。
程昱顿了下似乎有所忌惮,扫视一圈没见有谒者淡然一笑,走上前双眼直视皇帝:“请国家用玺。”
直视属于大不敬,不要说直视皇帝,下属直视上官也算冒犯,所谓低眉顺眼才是礼貌,上官若是计较丢官事小,名声也得臭大街。
皇帝环视左右,宦官噤若寒蝉,孔融缩头后退,身边没有一个人出头斥责程昱,一股惨意袭来,失落伴随无助连连后退。悔不当初怎么失了心来许昌,洛阳再艰难困苦也是自家地盘,就是饿死也比做傀儡任人欺辱强。
程昱步步紧逼声音越来越大,皇帝步步后退仅靠厕所边墙再也无处可躲,程昱扭头对中宫宦官使个眼色,宦官会意拿起玉玺按在诏书上。
一声娇呵便桶凌空扣下,程昱整个脑袋罩在便桶里,晃了晃又被飞来一脚蹬倒,刘琰冲过去还要再打,典军甲士反应过来一人一条臂膀架住,反手狠狠一扭摁倒在地。
这一脚踢得并不重,程昱甩开便桶大口喘气,摸着满身污秽让他近乎疯狂,闭着眼睛乱喊拿水来,要不是甲士没带武器一定亲手砍了这个家伙。
刘琰被制住嘴上不依不饶:“雷霆雨露具是天恩,你还不谢恩乱喊个球!”
中黄门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大喊一声跪,孔融来了精神第一个跪地大声谢恩。
程昱嘴里一股子咸味裹着浓重骚气,至于跪是不可能跪的,现在没那心情,只想赶紧离开去痛快洗个澡,至于那个家伙以后必须收拾,狠狠收拾。
程昱只是拱手便跑了,大殿内重回安静,诏书用过玉玺马上就会公布,皇帝出迎板上钉钉无法更改。
几案只剩下翻到的玉玺,露出下面一行小篆:大汉八征之宝。传国玉玺被袁术窃夺,现在这个是一件复制品,所谓八征指《尚书》记载国家八件大事,一曰食,二货,三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司寇,七曰宾,八为师。分别指粮食,商贸,祭祀,百姓,教育,治安,外交和军事。
真是莫大讽刺,不要讲八征皇帝连皇宫都出不去,能信任的人除了中黄门等及格小太监还有谁?都是为了自家显赫,没人在意皇室尊严。扭脸看到刘琰,刚才景象历历在目,还不如一个女人果决简直羞愧难当。
皇帝瞪着传国玉玺惨笑开口:“敷政悠悠百禄是遒,姑母,姑母你看,这还悠悠个球啊!”
“陛下!”孔融稽首叩拜声音洪亮与方才判若两人:“请撤女官!”
刚才一番冲突,孔融总算明白过味儿,大概率是阴差阳错出了个女官,为了面子好看才养在宫里,其实是就近看管起来,跟好色搭不上半点关系,皇帝想把刘琰弄出去而已。
皇帝想骂人,表现都看在眼里,关键时刻还得是亲戚和宦官靠得住,这官不撤了,养着必须养着,女官怎么了?程昱大不敬你孔融管了吗?还不是刘琰给朕出口恶气。
到底万尊之躯年纪不大养气功夫了,忍了半晌皇帝缓缓开口:“卿且退,待朕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