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明海的雨频繁，京禾的雨并不经常。这周末的京禾是个晴天。虽然天气预报显示是整日的晴朗，虽然仰头就能看到在云层之外的红日，但看得见的阳光落在身上时却没什么感觉。
没有温度。
向书微25年都生活在京禾这片土壤上，但这一次落地，看着周围明明很眼熟的建筑，向书微的心底却生出几分陌生。
而当裴祈淮拎着祭祀用品走到她的身侧时，向书微很明显地体会到自己的心尘埃落定的感觉。
向书微灵光乍现，毫秒间就明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陌生。因为一个人对一个城市的记忆寄托于人，寄托于人与人之间的事。
而如今的京禾市对向书微而言，没有家也没有人，是碎掉了的一样最爱的东西，一份只能埋藏记忆深处的美好时光。
……
随着石台阶一步步往上。偌大的墓园被葱郁的山峦围绕，每座墓碑也被矮灌木环抱。绿意绵延，长眠于此，也能待到来年的春日拂晓。
向书微走在前面领路，等走到向父的墓碑前，裴祈淮蹲下身，从袋子里取出花束、水果和糕点。
该墓园禁止焚烧纸钱。向书微接过裴祈淮递来的纸元宝，在墓碑前，缓慢地依次排开。
金灿灿的纸元宝其实，还挺像小船的。
向书微摆完，随意抬头，一眼就看到向父的名字。她熟悉的父亲的名字，这一次刻在墓碑上。
向书微抿抿唇，把冒了点头的眼泪全部咽回去，再次抬头，认真地看着那几个字，第一反应想露出一点儿浅笑——
她想这样告诉向父她过得挺好的，不用担心，但向书微还是高估了自己。
在父亲的墓碑前，她连装作一切都好的强颜欢笑都装不出来，她还是那个，爱依赖着父亲，老在父亲面前掉眼泪的长不大的小孩。
用力地眨眼，竭力控制着泪腺，不让眼泪掉出来。可控制了泪水，喉咙里的声音却被堵住，只剩满腹被强行压下的酸水在嚣张地搅动。
裴祈淮沉稳认真的声音，中止了沉默。
“向总您好——”
“我是裴祈淮，是航星科技现任的首席执行官，今天我把航星的年度报表，带过来给您瞧瞧。”
向书微讶然，瞳孔微颤地看着裴祈淮把一叠白底黑字的纸张，放在墓碑前。
“简而言之，今年收益不错。以后的每一年我都会带来给您过目，您可以考量一下，我娶您的女儿，够不够格。”
“要是您觉得不合格，梦里跟她说一声。”
“另外，我肯定地说，我很爱您的女儿，在感情上，我只爱且最爱她，在经济上，婚姻存续期间，所有的财产归她。”
“还有，我非常理解您三年前的想法。
因为如果是我，有一个像向书微这样的女儿，我也不放心也舍不得把她交给任何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才是最让人安心。
我明白您的担心，我在此向您许诺，她过去过得是怎样的生活，以后生活的品质绝对不会低于过去。
我裴祈淮会做到的，达到您期望中女婿的标准，会让向书微幸福快乐——
您放心。”
没有温度的太阳，开口时吐出泛白的雾气。没有风声，没有杂声，墓园很安静。裴祈淮说的字字，向书微都听得很清楚。
对视的瞬间，他的眉眼如山峦巍峨庄重，瞳孔唯余认真。
向书微动动唇，跟裴祈淮目光交接了三四秒，扭过头看着身前的墓碑，缓缓道：
“爸爸，我来看你了。”
“这是裴祈淮，你以前，偷偷见过他不是吗？”
“你很放心他吧？他真的很靠谱，而且……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一下子就把他追到了。”
“他会对我很好的。他一直没忘了我。”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就别担心了，真的一切都好。”
“前段时间……我故意没来看你，发你的消息你都没回。
我就想起来，有一次你去欧洲出差没告诉我，然后当时你发我的信息我都不回，我现在……算是知道发消息没有回复，是什么感觉了，早知道……”
“当初就算是表情标点，也给你发一个了。”
“对了，你见到妈妈了吗，有空到梦里跟我说两句话嘛，爸爸——
我想你了。
真的，我想你了。
故意不去想你，也故意不了多久……压着不想，突然想到你的时候，眼泪就一点儿也止不住了。
你要是能托梦，就来看看我，好不好？”
向书微默了几秒，头低下，音量不高，声线发颤。
“我爱你和妈妈，记得帮我跟妈妈问好，说我也很爱她，也很想她，过段时间，我一定去汉阳看她。”
汉阳，是向书微母亲的故乡。
当初母亲生下她，身子更加孱弱，在她五岁时便撒手人寰。疼惜女儿的外祖父母就把向母带回了汉阳安葬。
向父和向母感情深厚，向父自然不会跟自己的岳父岳母对着干。因此向母葬在汉阳，向父葬在了京禾。
……
下石台阶一步又一步，向书微警告自己不要回头。身后只有一阵脚步声，是裴祈淮的。
走到最后几层台阶，向书微的脚步明显慢下来。向书微慢，裴祈淮也跟着慢，就算她走得再慢，他也不会走到她的前面。
最后的两层台阶，向书微顿足。
目光正对着陵园的大门入口，没有一点人影。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点——平常的12月的某一天，确实不会有多少人来扫墓。
墓园是那么寂静，寂静到向书微在一刹那间敏感地觉得很冷清。冷清，又孤零零。
向书微还是回了头——
先望到的不是墓碑。
先看到的是——
裴祈淮毫不偏移只凝视着她的双眼。
向书微的脑子从刚刚起，就时不时卡壳一下，或者白屏一下。
现在裴祈淮的身形落进她的眼底，她的大脑皮层也没做出任何信息的反馈。
她的身体机能好像启动了自我防御机制，不接纳也不反馈任何情绪……也就不可能再次感受到亲人离去的痛苦……
“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男人的嗓音沉稳，醇厚如酒，忽然间灌入了向书微的耳膜。
向书微眼皮一颤，一颗泪掉下来的速度比脑子复苏更快。
哒哒两声。
他们近在咫尺。
向书微的眼中还带着痛苦的迷茫，便落入了裴祈淮温暖宽厚的怀抱。
长长石台阶除他们外无人，山林无声，鸟雀亦无影。
向书微的哭也无声。
但紧贴的胸膛下的两颗心脏的同频率跳动，时时有回音。
……
……
回到明海城，已经是下午七点。
向书微在副驾驶座上叫了外卖。等他们回到兰庭华府，进屋没几分钟，餐食就送上门来了。
两人一起吃完晚饭。裴祈淮又去煮了两个鸡蛋给向书微。
向书微这次一点没推脱，一句话也没说，头后仰靠在沙发上，紧闭双眼，眼皮覆着鸡蛋，没忍住，轻叹了口气。
向书微拿下鸡蛋时，裴祈淮就坐在她的身边，很顺手就接过了她手中的鸡蛋，放在了茶几上，而后他就从茶几上拿起了一叠纸，递给她。
向书微茫然地接过，在看到标题时神色就怔住，不可置信地快速扫了好几行后，秀眉蹙起，看着裴祈淮。
“什么意思，干嘛要把这些东西给我？”
他流动资产的二分之一，现在他们在住的兰庭华府，刚开回来的那辆迈巴赫，航星10%的股份。
为什么要突然把这些给她。
裴祈淮语气镇定，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这是你的个人财产。”
向书微反应了几秒，直接手一挥把那叠纸扔到了裴祈淮的身上。
向书微并没用多大劲，纸张飞得不高，多数落在裴祈淮的身上和沙发上，少数几张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