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站在萧瑟的寒风中,僵持了一会儿,便被鸳鸯扶到屋里去了。王夫人欲追上前去,但刚刚追了两步,便又折返回来,低声同贾政商议了一些话。余下几个人或是面面相觑,或是捶胸顿足,俱是面色灰败,没有一个表情如常的,显然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贾政皱着眉头,脸色青中带白,已经能与周围的雪景媲美。
王夫人又附在贾政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便匆匆地离去了。看她离开的方向,倒像是往梨香院去的。贾政皱着眉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也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回屋里。
余下几个人见他们都走了,便都轰地一声作鸟兽散,唯余下了几盏疏落的明灯。
江菱在画舫上站了许久,直到人影都消失了,才低声唤道:“嬷嬷。”
两位年老的嬷嬷走到跟前来,问江菱道:“姑娘有何吩咐?”
她们都是刚刚从江南过来的,有些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因此刚刚便留在画舫里取暖。大观园里通了地龙,又有天然的地热,因此不管是地面上还是水里,都只余下了半融不融的冰雪,倒显得空气里越发地寒冷了。
江菱皱眉问道:“嬷嬷可知道,二太太为何要我在这里等候?”
两位嬷嬷对望一眼,又朝王夫人离开的方向看了看,才有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莫非忘了,早先二太太同我们老爷有过协定,等一开春,便将姑娘送到宫里去的。让您在这里等候,多半是要让贾妃娘娘看上一眼。刚才您与二太太一同去迎贾妃,怕是泯然众人矣了。”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认可了这个说法。
嬷嬷们又朝画舫外望了一眼,见贾府的众人都走得干干净净,不免惊讶道:“为何此处竟空无一人?”再看江菱提着宫灯站在画舫上,孤零零的显得萧索,便不免抱怨起二太太来。刚刚那位开口的嬷嬷又道:“姑娘不妨回屋歇息去罢。此间虽然有天然地热,但终究是冰消雪融的,寒风一阵紧着一阵,莫要冻坏了姑娘的身子。”
江菱面色缓和了些,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低声道:“那便回去罢。”
今晚的元宵节,直到这时才算是过去了。江菱疲倦地回到屋里,裹着被子沉沉睡去,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醒来,江菱便听说,贾母将管家的权力又还了回去。不过这回不是王熙凤管家,而是王熙凤、王夫人和邢夫人一齐管家了。邢夫人一贯是喜欢装聋作哑的,因此真正的管事之人,便与先前一般无二。
江菱又听说,贾母之所以交出管家的权力,是因为有人劝贾母道,贵妃娘娘回府省亲,自当是天大的荣耀,哪里有府里女眷失和、老太太年迈持家、两位太太和少奶奶无所事事的道理?据说贾母深以为然,便交还了管家的帐册。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却是无人胆敢细究。
据说那个“有人”,正是一贯处事圆融的宝钗姑娘。
鉴于宝钗姑娘上回的粉饰太平,江菱以为这个传言,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但江菱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贾府八卦了。
她很忙,忙着准备待选进宫,忙着陪林黛玉逛大观园,忙着帮林黛玉布置闺房,忙着同林黛玉告别,还要忙着哄林黛玉莫要哭坏了身子。自从林黛玉的身子一日日起来以后,便很少再哭泣了,但江菱进宫待选的日子一定下来,林黛玉便又日日拉着她不放,以泪洗面。
江菱无可奈何,只得温声细语,安慰林黛玉道,虽然自己将要进宫了,但贾府家大业大,总还有进宫探亲的时候;等她得了空闲,也会设法偷溜出来,回贾府看看她。再不济,还有一招“到佛寺里进香”,要是时间赶得巧,两人还能趁着空闲说说话……她哄了很久,才把林黛玉哄得破涕为笑,与她约定了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到寺里进香,这才作罢。
江菱为难道:“阿玉,要是我当真进宫了,肯定会被禁足禁得厉害,莫说是一月两回,便是两月一回,恐怕都有些困难。”言罢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前提是能进宫。
林黛玉揉揉眼睛,红着眼眶道:“那我不管,横竖我每月初一十五,都到城外那间最大的佛寺里候着你。你要来便来,要是不来,只当是我到佛寺里耍了一日,候你不至罢了!”
江菱扶了一下额,深觉肩上的担子沉重至极。
但不管如何,进宫的日子总是一日日地近了。最开始是嬷嬷们替她收拾行囊,紧接着是内务府和户部一同过来核查,还顺带问了问,那位道台大人近日可安好。江菱心知肚明,那位道台大人多半已经铺好了路,只等她一步步地往前走。在那一刹那她忽然有些怯懦,暗想自己当真要进宫么?
——应当是要进宫的罢。
——如果不去,那位道台大人便要受她牵连了。
江菱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进宫去,再谈其他。宫里就算是有洪水猛兽,也比末世的荒凉寂静和贾府的郁闷窒息要好得多了。别的不提,江菱一日都不想同王夫人呆在一起,难得有一个挣脱的机会,她自然要牢牢把握住,先离开贾府再说。
至于未来?唔,清朝后宫里“病逝”的宫妃,数不胜数。
只要江菱做得隐秘一些,离开的机会同样数不胜数。更何况,她还带着那面镜子。
江菱的行囊里东西很少,除了那面菱花镜之外,便是寥寥的几件衣物了。林黛玉倒是红着眼睛,给她打包了许多东西,她感动之余,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留在了嬷嬷们那里。毕竟要进宫选秀,带了太多的行李,终究还是不妥。
当年三月,江菱带着扁扁的行囊,还有林黛玉殷殷的期盼和临别诗,进宫去了。
临走前江菱曾问过王夫人,自己的籍册和卖身契可还留着?王夫人白了她一眼,冷冰冰道:“早已经撤掉了。”于是便不再多言,仿佛带着很大的气。
江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对那位大人说了声谢谢,便上了待选秀女的骡车,与其他秀女们一道,一齐被送往紫禁城。她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身边的女子或紧张不已,或胸有成竹,或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目不言。江菱歇了片刻,睁眼环顾四周,倒觉得颇为有趣。
江菱属于前一次被留了牌子的,但因为“病了三年”,拖到了今年才来,因此一进宫城,便被一位身穿官服的户部官员引到前面,等同序列的秀女们来齐之后,再与她们一同进宫。
在穿过层层叠叠的秀女们身旁时,江菱听到了许多不同的话,或是嫉妒,或是羡慕,或是不满,或是嫉恨,一个个白眼或是眼刀子飞快地掠了过来,倒教她觉得颇为有趣。等走到同序列的秀女们中间,江菱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小木牌,与别人的小木牌有些不一样。
她的小木牌要稍稍大上一号,而且边沿镂刻着一丝极淡的金纹,要是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江菱素来信奉多说多错的原则,便收回自己的目光,安静地在一旁等待。
等了两三刻钟后,与她同序列的秀女们都来齐了,便又有一位户部司官引着她们,穿过一道窄窄的长廊,来到另一座宫门前。宫门前已经有一架大大的骡车在等候,还有一位穿着太监服色的男子问道:“是哪一旗的?”
“镶白旗。”
“来齐了?”
“来齐了。”
户部司官和太监一问一答,总共不过四句话,便将女子们的来历交代得干干净净。于是太监在册子上划了一道,再引着那些或冷淡或高傲的秀女们,上了第二架骡车,往内城驶去。
天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微熹的晨光透过车厢缝隙,照在秀女们的身上。
江菱注意到,这些秀女们俱穿着旗装,神情比起先前第一辆车子里的秀女们,要冷淡高傲得多,言辞间也带着淡淡的矜骄之色,相互通了姓名,便各自淡漠地坐在一边,谁都不理谁了。
江菱又注意到,这些秀女们手里的木牌,多半都和前面那些不一样,都带着各式各样的记号,还有一个甚至拿着玉牌,淡淡的青玉色光芒在晨曦里显得有些刺眼。一位拿着木牌的倨傲女子看见青玉牌,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冷笑道:“且瞧着罢。”
那位手持青玉牌的秀女亦冷笑了一下,阖眼靠在车厢上。
江菱低头看着自己的木牌,心里暗想,这车里多半便是内定的秀女了。
她曾听闻,清朝选秀女多半是在选家世,参选前便有大半已经定了下来。按照当前的情形看,倒有大半是真的。但不知道这些内定的秀女们,有几个能都走到最后罢了。
骡车很快便从第二道门驶到了第三道门,外面有个尖尖细细的声音道:“请秀女们下车。”
江菱猜想这里便是正式的宫城,便收回目光,跟着前一位秀女下了骡车。现在正是朝阳初升的时辰,宫里宫外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唯有一位太监托着空空的盘子,将她们手里的木牌逐一收了上去,表情淡淡的,似乎有些嘲讽。
带她们前来的太监陪笑道:“您瞧这些女子,不论家世、相貌、性情、人品,俱是一等一的,即便是翊坤宫那位打了招呼,也不能一并撤换了罢。保不齐——保不齐哪一位日后,还是咱们服侍的主子娘娘呢。”
第三位太监冷笑一声,指了指天上道:“宜主子的吩咐,咱家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即便是那位圣眷正隆的贵妃娘娘,都指定要撇两个人出去。上边儿神仙打架,咱们只管照做便是,省得日后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