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喋喋不休,将现实世界里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江菱独个儿坐在乾清宫上,听着下方的小太监嘀嘀咕咕,心里多半明白了。虽然现在只有一个刚刚换完班的小太监在打瞌睡,但这一个小太监,却已经抵得上许多大臣。毕竟小太监是乾清宫里当值的,每天都会见到许多人,又听到许多话。自然会比一人要强些。
现在在梦境里,不需要什么顾忌,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小太监说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后来大约是累了,又想起现在不是自己当值,便慢悠悠地回到自己屋里补眠。等小太监走远之后,江菱才轻轻击碎了这个梦境,回到现实世界里。
更漏淅淅沥沥地漫过了一个刻度,外面的阳光正好。
七阿哥乖乖地窝在江菱怀里,戳着她的衣袖玩儿。
江菱低下头,揉揉他的头顶,又将奶娘叫了进来,将七阿哥带回屋去。
通常在下午的时候,嬷嬷们都会来给江菱教学。不过,因为她们自己识字不多,江菱又不敢让别人来教,断断续续地学了半年多之后,便再无可教了。现在江菱的造诣,据嬷嬷们的说法,应该跟康熙七岁的时候差不多。
江菱曾经有些沮丧,但后来一想,便又释然了。
自己才刚刚学了大半年,要是真的能跟康熙一样,恐怕要被当成妖孽了罢。
说到底,她不过是记忆力和理解能力比常人稍强一些,算不上什么天才。
七阿哥离开之后,江菱便又回到主殿里,整理今天上午刚刚处置完的事情。刚才在梦境里听到的那些话,如电影般一幕幕回放在眼前。两位少年沙皇遭到刺杀,贵族试图迎娶索菲亚公主,发动政.变,这些事情听起来,完全像是康熙的手笔。在她的前世,从未有过这一场刺杀,亦从未有过这一场政.变。
可如果沙俄的情势变了,那么准噶尔……
江菱想起康熙册立她为皇贵妃的那一日,在养心殿前说过的话;还有第一次进乾清宫时,自己的讶和康熙的泰然处之。康熙将她册立为后,还手把手地教了她许多东西,有可能……有可能是因为,如果某一天,天塌下来了,自己这个皇后,不至于撑不起局面。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荒诞,但越想,便越是觉得疑惑。
整整一个下午,江菱都是在胡思乱想当中度过的。
等到晚上,康熙从太皇太后宫里回来,已经是深夜了。今天刚好皇太后也在宫里,康熙便索性将亲征的事儿,跟太皇太后、皇太后都提了提。太皇太后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的担忧之意,却是真真切切的。皇太后一开始虽然反对,康熙将道理一摆,皇太后便不再提了。
等回到江菱宫里,明烛还没有熄,但已经燃烧到了尽头。
七阿哥已经被江菱哄睡,整座宫殿几乎都睡下了,唯有几个守夜的宫女留在外间。康熙回到屋里时,江菱正坐在案几后面,望着将要燃尽的明烛出神。他一进来,江菱便抬起头,眼里丝毫不掩担忧之意,还有些隐隐的落寞。
康熙大步走到案几前,俯下.身子,望着江菱的眼睛,低声问道:“怎么还不歇息?”
隔着跳跃的烛火,依稀可以看到他眼里的情绪,温柔,有些微微的怜意。
江菱下意识地说了一个“我”字,却什么都说不下去了。她知道,康熙从太皇太后宫里回来,必定已经说服了自己的长辈。亲征之事势在必行,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打消康熙的念头。
但愿自己在前世的记忆还有用,但愿康熙提前亲征,也能提前结束亲征。
她微垂下目光,轻声道:“你允诺过我,会平安归来。”
一时间康熙愣在那里,没想到他的皇后,居然会无条件支持自己的决定。他抬起手,按在江菱的肩膀上,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朕允诺你,一定会平安归来。”
江菱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烛火噼啪一声燃尽了,房门不知何时被扣了起来。康熙绕过案几,将江菱打横抱了起来,朝床榻边上走去。江菱靠在他的肩头,睫毛微微地轻颤,让他的心底也是微微一颤。但很快地,便被席卷而来的狂风骤雨给淹没了。
江菱伏在康熙怀里,闭上眼睛,轻声道:“不能言而无信。”
康熙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抚着她的长发,哑声道:“君无戏言。”
一霎间又是一阵疾风骤雨席卷而来,比往日都要浓烈。江菱微睁着眼睛,望着他,目光隐约有些迷蒙。他禁不住俯下.身,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在她的耳旁,一字一字地说道:“别怕。”
江菱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侧过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当然不怕,不过是因为事情都提前了,自己有点儿担心而已。按照康熙的本事,能平安归来的概率,是要远远大于不能的。
那天晚上康熙把她折腾得有点狠。第二天,江菱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又过了些时日,康熙带着一批人,御驾亲征了。
等待的日子有些无聊。刚好这几天是放归宫女的日子,江菱便索性将事情都揽了过来,亲自处理宫女放归的事宜,还顺带将今年的小选给做完了。等宫里又换了一批宫女,皇帝却仍在外面打仗,未曾过来,江菱便索性请太皇太后,给七阿哥找了几个师傅,教习满文藏文和蒙文。
其理由么,当然是“自己的水平太糟糕,生怕教歪了七阿哥”。
太皇太后试了试江菱的蒙文水平,果然是个半吊子,同意了江菱的请求。
没过多久,翊坤宫里便新来了两个女官,都是精通满汉蒙藏四种文字的。七阿哥年纪尚小,没有到上学的年龄,便由女官暂且担当教导之责。女官们一来,嬷嬷们便彻底教不了江菱了,江菱每日都会抽出半天的时间,跟着七阿哥一起,将那些文字和语言给练熟了。
虽然还是不大会写,但是好歹,比康熙离开之前,进步了一点点。
江菱偶尔会试一试,将康熙带到自己的梦境里。但现在她的能力,未能覆盖到千里之外的范围,试了几次都是无果,于是便不再试了。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侍卫来往于喀尔喀草原和京城之间,将大臣们的奏章装匣,带到康熙那里,又将康熙的批复还有当前的消息带回来。江菱偶尔也能听到些只言片语,例如康熙已经走到了哪里,又例如康熙碰到了怎样的险情,又例如沙俄那边的事情,到底处理得怎么样了。
约莫在五月的时候,喀尔喀一带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战事陷入僵持状态,短时间内无法结束。
好消息是,沙俄的一位贵族篡夺了皇位,将两位少年沙皇都养在宫中,当永久的贵族。其中一位前沙皇遇刺昏迷,每天只能偶尔到院子里走两步;另外一位前沙皇,则因为本身比常人要孱弱一些,连生活都不大能自理,更别说拿回自己的皇位了。
据说,前一位沙皇叫彼得,后一位沙皇叫伊凡。
江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百分之百笃定,肯定是康熙的手笔。
除了康熙之外,再没有谁会干出这样的事儿了。
喀尔喀一带的战事,整整僵持到了六月,才有了打破僵局的征兆。
但是不巧,喀尔喀战事打破僵局的时候,沙俄的元老院与沙皇反目,陷入无休止的内斗之中;远东一带建起了三座边境城市,将原先的囚.犯都驱逐到了更远的地方;喀尔喀和石勒喀河虽然相距甚远,但很巧的是,它们都是两国的边境,康熙现在的位置,刚刚好就在两国的边境上。
沙俄在内耗,准噶尔部在撤退,西线一路推进。
江菱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六月末了。七阿哥将将两岁,正在女官们的调·教下学着说话写字。江菱自己这个半吊子,除了教他描描红之外,也没敢教导他太多。平时的时间,有大半都在教习和处理宫事上度过了。
偶尔太皇太后会让江菱到宫里,陪她说说话。
但大半的时候,江菱都独自一个人在宫里,日复一日地住着。
林黛玉偶尔会进宫看看江菱,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江菱一个人呆着。
时间慢慢地到了七月,七阿哥的两岁生辰礼开始筹备,江菱才又忙碌了一些。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西面传来消息说,战事已经打破了僵局,准噶尔部节节败退,只差一点,便要退到沙俄那边去了。
但准噶尔部不可能退到沙俄的国境线内,毕竟沙俄也不是吃素的。
江菱听见这个消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事情再怎么提前,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
七阿哥的两岁生辰很快便过去了,宫里依旧该干什么干什么,京城里也依旧一片祥和。除了时不时有人会问起,西面那场战事如何了之外,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如同一汪湖水,平静无波澜。
江菱一直等到八月,才等来了康熙回朝的消息。
那个时候,康熙亲征已经整整五个月,从春天直到秋天。
江菱以为,回程的消息已经传来,那日子便该快了。
但是没想到,从喀尔喀直到京城,一路上磕磕绊绊地,又经过了许多事儿。例如沙俄的新沙皇和元老院的争端,几次波及到这边,但因为康熙人在喀尔喀,便将事情一概平息了下来。再有就是,远东那边大笔大笔地撒银子,才将局面暂且安稳了下来,国库有点捉襟见肘了。
不过江菱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插手,便依然安静地等他回来。
等到十月间,天空中飘起了小雪的时候,康熙才启程回到了京师。江菱带着七阿哥在城外迎接,表情仍旧平静,但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到底起过多少波澜。
典仪官在前面唱词,大臣们都在陪着康熙回城。
远远地,江菱似乎看到他望过来了一眼,目光仍旧温柔。
七阿哥窝在江菱的胳膊里,两只小胳膊搂着江菱的脖子,贴在她耳旁唤道:“额娘。”
江菱轻轻嗯了一声,抱着七阿哥在原地等她。
七阿哥在她的颈窝里蹭蹭,小声道:“额娘,我不记得阿玛的模样了。”
康熙离开的时候,这孩子才一岁半,又离开了这样久,自然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江菱揉揉他的头,说了声乖,朝康熙那边望了一眼。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越过群臣,朝她这边望来,带着温柔浅淡的笑意。但不一会儿,便又重新开始接受朝臣们的迎接和入城。
江菱笑了笑,抱着七阿哥,同样回城了。
回城之后,自然又是一场朝宴。
江菱身为皇后,自然是要跟康熙站在一处的。她将七阿哥交给奶娘牵着,又像从前很多次一样,被梁大总管牵引着,走进大殿里,这才又见到了康熙。
刚才隔得远了,江菱没有看清。
现在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康熙的精神倒是极好,全无疲惫之态。
再一联系到这次的胜仗,再联想到沙俄那边的变故,不难想到,康熙为何会这般神采奕奕。
朝宴之后,康熙又去拜见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江菱亦全程陪同。
直等到第二天,江菱才知道,康熙为什么又拖延了两个月。当初在喀尔喀,他确实是打赢了准噶尔部,预备回程的。但是在回程的时候,新沙皇跟元老院不对付,不知哪一边派了军队过来,想探探这边的底。当时刚好康熙人在喀尔喀,便顺势将人打了回去。
顺便,还利用自己留在沙俄的钉子,将沙俄皇室搅得一团糟。
新任沙皇毕竟不是彼得大帝,手下的骑兵虽然厉害,但却仍显得未足。
前线吃了一个暗亏,自己的身后又被搅得一团糟,本来还想着趁势而入的新沙皇,便彻底地蔫了下来,乖乖与康熙皇帝交换国书。虽然双方都没有明说,但双方都知道,前任两位沙皇,应该永远地让他们留在皇宫里养病。至于其他的,再继续谈。
鉴于国库已经捉襟见肘,需要开源,康熙便留了两个心腹重臣在那里接着磨。
后面的那些事儿,是江菱陆陆续续地听他们说起的。接连打了半年多的仗,今年国库捉襟见肘,确实可以料想得到。不过这开源二字,户部的官员们却有些犯了难。
刚好在这时候,康熙派到江南去探底的那些客商们,回来了。
当初康熙将他们派到南边去,是为了试试西洋和南洋客商的底,甚至连皇商都没有动用,拣了几个赋闲在家的旁支,便让他们到江南去了。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那些人已经在江南慢慢地扎稳了根,对江南一带的事儿,已经熟知了不少。
据他们说,西洋和南洋的客商们,确实是暴利。
有些时候他们弄走一船丝绸,销往南洋和西洋,便是千倍以上的利润。这叫垄断。
户部的官员们一琢磨,便生起了一个开源的法子,通商,与别国通商。
去年康熙下达的旨意,“与西、荷诸国互通有无”,已经收到了成效。最起码,几大艘商船和航海线路,还有那边因为穷困潦倒,不得不过来找些生计的水手们,都就位了。
当年十一月,通商伊始,浩浩荡荡的商船开始往西。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江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第二个孩子的来势,比第一个孩子还要凶猛。
江菱起初只是嗜睡,到了后来,甚至有点儿开始害喜了。在康熙亲征的时候,江菱偶尔还回去末世转转,寻找图书馆或是藏书室,又找到了几种特殊的植物,给自己添了几个异能。但现在,江菱却只能蔫蔫地躺在床上,连自个儿的身子都有点受不住了。
七阿哥经常趴在江菱身边,伸出一根小手指,摸摸她隆起的小腹,极是好奇。
江菱两指轻轻一弹,给屋子里添了一点儿暖气。这是她刚刚得到的异能之一,还蛮好用的。至少在这寒冬腊月的时候,比地龙要暖和一点。
康熙上朝去了,临走前告诫嬷嬷们,不要让江菱过度劳累。
因此江菱便只能歪躺在榻上,听管事姑姑们给她禀报事情,再做决断。听的效率远远不如看,江菱只能从太皇太后宫里,借来了两个识文断字的女官,替她稍微做一些决断。
平时两个时辰能做完的事儿,今天整整用了三个时辰。
等完事之后,又是一日的下午。七阿哥被女官们抱去习字了,江菱被嬷嬷们扶着,在院子外面走了走,活络活络筋骨。太医们都说,皇后这一胎保养得很好,定能平安生下来的。
江菱一贯都很遵照医嘱,这一胎,自然不会例外。
在外面走了一圈儿,让太医们诊了脉,江菱便又照例回屋歇息。
康熙不许她太过劳累,嬷嬷们将屋里的书全都搜走了,连一本都没有给她留。江菱歇了一会儿,有些无聊,便索性站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落雪发呆。现在已经是冬日了,寒风呼啸,宫女们刚刚打扫过,不一会儿便又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花。至于阳光,更是三五日都不见到一回。
江菱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便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又过了片刻,一双臂膀从身后环抱住自己,康熙的声音从身后想了起来:“今日可好?”
江菱轻轻嗯了一声,将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轻声道:“孩子很乖。”
康熙亦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在她的耳旁低笑道:“要是不乖,等出世之后,朕再罚。”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在窗前飘落,天色黯淡下来了,依稀可见夕阳的余晖,但却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偶尔才能漏下几丝光芒来。江菱微微侧过头,望着康熙,淡蓝色的珍珠耳坠,在微蒙的天光里,泛着浅淡的色泽。
康熙低沉地笑了两声,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一枚微微颤抖的南珠。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低声问道,又将江菱往怀里拥紧了些。
江菱回想了一会儿,应该是七阿哥的周岁礼之前,自己将耳坠摘下来,让七阿哥戳着玩儿,才无意中发现了上面的纹路。但真正认出这些纹路的意思,却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情。
她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道:“应该是去年,七阿哥生辰礼的时候罢。”
康熙有些惊讶,继而想起来,七阿哥生辰礼的时候,自己顺手将私印放在那堆物件里,刚好被七阿哥伸手一抓,抓到了手里,又跌跌撞撞地走到江菱跟前,将私印交给她。
这小子……
康熙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甚好。”他一本正经道,“那小子颇有福气。”
江菱微微仰起头望康熙,一时间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康熙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儿都圈在怀里,一路细细地吻啄下来。江菱怔了怔,亦靠在康熙怀里,有些被动地承受着。良久之后,他才靠近她的耳旁,低声道:“就是字面儿上的意思。那小子颇有福气,连朕都有些佩服他了。”随后又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江菱闭上眼睛,靠在康熙怀里,轻声道:“嗯。”
窗外一片一片的飘着雪花,天光慢慢地黯淡下来了。
两个人安静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落雪,平静且安宁。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