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却像是没看到她的表情变化,续道:“这些话儿,本该是私下里说的,没想到却让你听了去。也罢,听到了也好,既然已经把话说开,那便索性一并揭开了罢。娘的意思我知道,自打我进宫之日起,府里便一直谆谆叮嘱,万事都要以荣国府为上。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与阖府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云……”她两次想叫江菱的名字,但不知为何,两次都刹止住了。
江菱站起身来,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假装洗耳恭听,却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她们两个都是女子,江菱的身体又比常人要好。假如真的要离开,那自然是无人能拦得住。
贾元春稍稍喘了口气,用帕子净了净面,江菱这才发现,贾元春的脸色确实比往常要差一些,但仍旧称不上是病容。紧接着贾元春又道:“你现在如今的情形,与我一般无二。万岁爷的心一贯都是冷的,于他而言,这世上的人只分两种,能用的,不能用的,余下的,便都是死人了。再加上太后对你亦颇有微词,云……你的情形,实际上,是比我还要稍差一些的。”
江菱安静地望着她,不置可否。
贾元春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便又续道:“娘的话虽然难听,但有一句话还是在理的:在这宫里生存艰难,唯有你我二人联手,才能好过一些。外祖母曾说过,这后宫便是半个小朝堂,前朝的风云纠葛,倒有大半会传到后宫里来。谁的娘家不好过,在宫里自然也就……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你我都心知肚明。现如今我在这宫里无人可用,唯有一个你了。我可以起誓,只要这回事情顺利,你便与我共享荣华,如何?”
江菱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话,良久之后,才轻声道:“要是,我不愿意呢?”
她现在才真正明白过来,王夫人三番五次看自己不顺眼,却仍旧想要拉自己入伙的原因,是因为贾元春在宫里无人可用。从上半年见到贾元春开始,她们就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意图从来都没有变过。即便是现在,也未曾改变。
但是,凭什么?
江菱心里有些微恼,稍稍瞥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正在背对她,一粒粒地捻着佛珠,喃喃自语。贾元春仍旧躺在床上,手边放着那张心疾的诊断书,等待她的回应。江菱笑了笑,一字字说道:
“既然贵妃娘娘已经知道症结所在,又何必非要用这一个办法不可?油尽灯枯便要添油,而不是设法在宫里孤注一掷。二太太是聪明人,有些话我也不会说得太过明白。但凡荣国府里的上上下下争气一些,也不会到现今这个地步。一步错,步步错,二太太当真以为,这是在对症下药么?”
王夫人猛然回身望着她,一粒粒捻着手里的佛珠,脸色惊疑不定。
江菱冷笑道:“我与二太太素来积怨已久,二太太自然可以当我说的是疯话。但不管如何,我都已经与荣国府没有什么干系。贵主儿想要用心疾来给自己加注,又想用我来给自己增添砝码,主意倒是极好的。可惜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这事儿我做不来,也断然不会去做。你们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自救,而不是将主意打到旁人身上。”她可没有义务帮荣国府走出泥潭。
王夫人冷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菱又笑了笑,道:“自然是字面儿上的意思。这些话二太太听进去了也好,没听进去也罢,总之这是我最后一回提醒二太太。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同这事儿再没有什么干系,也请二太太休要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我、甚、是、不、喜。告辞。”
言罢,她朝贾元春施了一礼,自行离去了。
不是不想趁着这回出出气,但江菱这段时间的烦心事儿太多,同样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平衡,荣国府在这时候打这种主意,无疑是让她大为光火。再加上……
算了。
江菱脚步一转,转回到自己常去的那座假山下,独个儿生闷气。
王夫人和贾元春最初的那些话,她一点儿情绪波澜都没有。大概是因为当日在荣国府里的遭遇,心里郁闷的缘故罢。再加上后来贾元春的那些话,确实让她心里不快了。江菱靠在假山上,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隐隐作痛。
这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康熙和太皇太后用了十多年的时间,等着荣国府和宁国府自己把自己蛀空,然后顺势推掉,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不管他们再怎么腾挪,多半都只能修修补补,再也兴不起什么大风浪。
再加上从前的那些——江菱发现自己不能想,一旦想起当初的那些遭遇,便忍不住大为恼火。
她在假山下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好一些了,才起身预备回宫。在回宫的路上,她看到了五六个太医院里的医师,还有针师和药师,正提着箱子往贾元春的宫里走去。江菱摇摇头,不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径自离去了。
江菱离开之后,贾元春才又重新躺回了床上,脸色愈发地差。
王夫人脸色已经接连变了几变,想起江菱刚刚那句“但凡荣国府里的上上下下争气一些”,又气不打一处来。府里的爷们儿确实是有些不争气,但这能怪她么?现在阖府上下谁不是费尽心思想要保住自己,连丫鬟们的月钱都裁撤了一半,还放了好些丫鬟出府,要是贾元春这里能说得上话,他们哪里还用得着这样辛苦?早该同往年一样了。
至于贾元春方才所言,“万岁爷一早便知道”云云,王夫人却不敢苟同。
于是王夫人便道:“你且莫心急,总归是有办法的。‘万岁爷一早便知道’云云,实在是有些杞人忧天了。你想,府里上上下下白多口人,即便是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只要这一关熬过去,将来还不是事事顺遂么?你且安定一些,等事情了了……”
话音未落,外面又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仍旧是抱琴。
“二太太。”抱琴道,“外面来了几个太医,说是要给姑娘瞧病。”
王夫人紧着念了声佛,又道:“你且仔细些。莫要让旁人瞧出了端倪。前儿祖母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得牢记在心里。好了,你且歇着罢,我回去瞧瞧宝玉。”
贾元春躺在床上,缓缓地点了点头。
等王夫人走后,抱琴才带着太医们进来,给贾元春诊了脉。前两位太医的诊断是心疾,加上贾元春的脸色又差,太医们便索性不功不过地认了心疾,又开了药方,这才告辞离去。
贾元春靠在床上歇了一会儿,又问道:“江菱她离去了么?”
抱琴点头道:“应当是离去了。姑娘可还有旁的吩咐?”
贾元春摇摇头,用力拧了一下眉。王夫人的意思她自然是知道的,也正是照着这个意思做的。但现在的情形却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除了几个太医之外,便再也无人到她宫里来,冷凄凄的,简直就像是——
连竖起来当靶子的价值都没有了。
这个认知让贾元春感到全身发冷,又唤了抱琴过来,细细叮嘱了两句话。抱琴先是不解,但因为贾元春坚持,便应了下来。于是晚些时候,抱琴便带着一些小礼物,来到了江菱的屋子里。
江菱仍旧在为白天的事情头疼,见到抱琴,便不咸不淡地问道:“抱琴姑娘到我这里来,可是有要紧的事儿么?”言下之意是,要是没有要紧的事儿,便不用再来了。
抱琴笑道:“小主说哪里话。我们姑娘,哦,是我们娘娘染了重疾,小主心里记挂着娘娘,白天还去看了一回,娘娘感到心里快慰,便命我带了些礼物过来,说是要谢谢小主。”
江菱尚未开口,抱琴便又道:“小主切莫忙着推辞,贵主儿给您示好,总归是一件天大喜事不是?二太太的话确实有些刺人,但我们娘娘心里,确实是想与小主结识的。小主您瞧,这是我们娘娘费心备下的几份礼物,您且收用了罢。”
江菱心里愈发烦躁,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纾解才好。
抱琴笑了笑,正待将东西留在屋里,忽然听见江菱道:“不必了,我正要去探望你们娘娘,这些物件儿,便当作是我给娘娘探病的见面礼罢。来人,扶我和抱琴姑娘出去,我要去探探贵妃的病。”
这些东西是肯定不能留在手里的,完全就是一枚定时炸.弹。
抱琴尚在怔忡,那两位嬷嬷便一边扶着一个,将抱琴和江菱一同扶到了屋外,而且还顺带将她们送到了宫道上。江菱笑了一下,正准备带着抱琴往贾元春宫里走,忽然瞧见前面远远走过来一列人。她不欲理事,便带着抱琴和嬷嬷,暂时避到了假山后面。
抱琴气道:“你……”
江菱捂住她的口,在假山后面,静静地等着那些人过去。
为首的大约是一位女官,或者是一位嫔妃,声音比旁人要稍微大一些,清清脆脆的,带着些许冷意:“怎么,病了?还是心疾?你的消息没错儿罢?……没错,没错就好,就怕她是装病,想在太医院那里讨些便宜行事的物件儿。什么?你说太医开的药方模糊不清?这……”
抱琴听见那人的声音,瞳孔微微一缩,亦在江菱手底下挣扎起来。
但江菱的力气比她要大些,因此两人便安安稳稳地站在假山后,还有两个嬷嬷帮着挡住了视线,听见那人继续道:“如此说来,这心疾多半是假的了。虽然在八月间,也就是传闻中‘贵妃刚刚染上心疾’的时候,确实被德嫔狠狠地气了一回,但那时她可一点事儿都没有。哼,心疾,这个词儿倒是用的妙。等回宫之后,我还要好好地送她一份儿礼物。”
那个声音慢慢地远去了,连带着宫女们的脚步声也渐渐地听不到了。
江菱松开了抱琴,却看见抱琴脸色煞白,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情。
江菱又朝嬷嬷们望了一眼,嬷嬷们用口型跟她说道:那是宜嫔。
噢,宜嫔。
江菱暗想原来如此,有宜嫔去折腾贾元春,她多半便顾不上自己了,于是心情稍稍松快了一些,朝其中一个嬷嬷点了点头,示意她留在这里,又转头朝抱琴道,“走吧,抱琴姑娘。”
抱琴精神有些恍惚,连江菱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没有听出来。
江菱朝另一位嬷嬷点了点头,便与嬷嬷还有抱琴一道,一同去了贾元春宫里。
贾元春仍旧病歪歪地靠在床上,脸色很差,手边摆着几张墨迹未干的药方,江菱很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将东西留在贾元春宫里,便径自告辞离去了。贾元春面色惊疑不定,忽然瞧见抱琴的脸色更差,便招了她上前来,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抱琴附在贾元春的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
这回轮到贾元春的脸色变了。
宜嫔。
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