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目光变得温柔了不少,刚刚在太后宫里的蛮横举动,仿佛不过是江菱的错觉。
江菱靠在他的怀里,不知怎么地,莫名地觉得心安。
她抬起头来,望着康熙的侧脸,听见他缓声说道:“朕还告诉他们,要是太后或是别的什么人,想要带你出宫,只需直接回绝,再附上一纸诊断书即可。朕料想,不管什么奇怪的理由,碰到太医院的这些说辞,都能一概挡回去。”他忽然笑了一下,“但你的宫里,怕是要常年留着这些东西了。”
太医院的诊断书,还有他的手谕。
江菱笑出声来,允道:“好。”
康熙抱着她走在雪地里,周围空寂寂的,除了枯树便是衰草,偶尔有两片残雪飘落到他的身上,又被江菱轻轻地拂了去。她出神地望了片刻,忽然喃喃地问道:“皇上怎么会独个儿过来的?”
这个问题,存在江菱心里好一会儿了。
康熙停住脚步,低头望着她,无奈道:“朕带着他们,要走多久才能到?”
“……唔。”江菱闷闷地应了声,举袖替他擦去额边的汗滴,闷闷地说道:“但这天寒地冻的,皇上总不能……”话音未落,便看见远方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个人,似乎是梁大总管,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的人,有太监、宫女,还有一顶明黄的暖轿。江菱愕然愣了片刻,忽然埋首在康熙的颈肩,闷闷地笑了出来。
嗯,有这么个任性的顶头上司,梁大总管其实蛮辛苦的。
康熙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朝梁大总管的方向走了过去。
梁大总管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即便是这冰天雪地的,也仍旧出了一身的大汗。他身后的那些太监和宫女们,也都个个累得不行。康熙不顾他们一个个睁大的眼睛,抱着江菱走进那顶暖轿,抬手拂落了帘子,吩咐道:“回长春宫。走慢一些,拣些没人的地方,别让太后的人瞧见。”
梁大总管应了声嗻,又匆匆忙忙地让人起轿。
江菱整个儿都被他抱在了怀里,轿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康熙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支着颐,斜斜地靠在轿子里,看着江菱别过头,玩着轿里的穗子,心里忽然一点点变得踏实了起来。
其实太后说得没错,天家本该无情,将她留在身边,是个极危险的举动。
但是……康熙看着她的身影,刚刚那一点儿异样的心思,也慢慢地被一种温柔的情绪覆盖住,如同沉浸在一汪温软的湖水里,那些焦躁和暗愠的情绪,渐渐地消散无踪,一霎间变得安宁起来。
他从身后揽过她的腰,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一字字慢慢地说道:“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江菱心弦微微颤了一下。她回过头来望着康熙,却望见了一双幽黑深沉的眼睛,仍旧带着极淡的笑意,朦朦胧胧的,看不清目光,只能隐约感觉到那种细微极致的温柔。
“莫要担心。”他拢了拢她的碎发,低声说道,“在这里,无人能让你离去。”
江菱靠在他怀里,不知不觉的,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嗯。”
明黄的暖轿慢慢地走到长春宫,又慢悠悠地进到了里面。有人掀开了轿帘,外面响起了一叠声儿的“恭请皇上万安”。康熙朝她温和地笑笑,率先走下轿子,紧接着又朝她伸出了手:“出来罢。”
江菱犹豫片刻,慢慢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一切如此顺理成章,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出了那顶明黄暖轿,在周围高高低低的请安声里,与她一同进到了内殿。在那一霎间,江菱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事情本来就应该像这样简单,是她自己,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太医的一摞诊断书(伪造的)被呈递上来,留在了江菱的案头。
还有三个被康熙叮嘱过的太医,名字也留在了江菱的案面上,要是她出了什么状况,只需直接去找他们三个中的一个,三刻钟内便会赶到宫里,给江菱伪造一张新的诊断书,当然还有康熙留在太医院里的手谕。
非要事不出长春宫,直到将孩子平安生下来为止。
江菱知道,这已经是康熙能做到的极致,便将那些东西仔细地收了起来,又乖乖地道了声谢。
康熙莞尔一笑,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如往常一样,等着江菱洗漱更衣,乖乖躺回到被窝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他瞧。他已经被她看得习惯了,便也不以为意,拢了拢她散在被面上的长发,俯下.身,轻轻吻了吻那双眼睛。
江菱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底蔓延开来。
“待会儿再让太医瞧一瞧。”康熙附在她的耳旁,慢慢地说道,“真的安全无虞,朕才能放心。”
江菱又点了点头:“嗯。”
太医不一会儿便提着药箱过来了,两男两女,都是太医院里最好的妇科圣手。江菱从被窝里伸出一截胳膊,让太医们探脉,不一会儿又伸出另一截。康熙一直坐在她床边,表情依然淡漠,等着太医们一个个地给他陈述病情。等到四个太医全都陈述完毕,江菱的身体状况甚佳,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下去罢。”康熙道,“你们都退下,朕陪云嫔呆一会儿。”
于是太医们,还有平素服侍的那些宫女们,都退下去了。那两个嬷嬷原本得了江菱的吩咐,带着那块小点心去找药师,便没有见到人。康熙也不以为意,自己除去外衣鞋袜,陪着江菱躺在被窝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今日累了,早些歇息罢。”
一下又一下,动作轻缓,如同在安抚一个婴儿。
江菱闷闷地抗议了一声。现在才刚刚太阳落山呢。
但毕竟是怀了孩子,比平时要容易疲倦,再加上最近天气寒凉,便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他陪着她躺了片刻,禁不住又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眉眼。
虽然刚才说过,不会再重蹈先帝的覆辙。
但现在,却仍旧有了那么一点儿,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外面忽然有人在叩门,焦急道:“万岁爷。”
声音压得很低很小,带着几分焦急的情绪,是梁大总管。
梁大总管听见里面没有声音,便又焦急地叩了叩门,道:“万岁爷,太皇太后来了。”
康熙表情一僵。虽然知道太皇太后一贯纵容自己,但要是事情超出了底线,皇玛嬷的手段还是很严厉的,而且绝非太后所能比。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长发,才压低了声音道:“进来。”
她在他怀里睡得很沉,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
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梁大总管带着两个小太监,心急火燎地进来给康熙更衣,压根儿不敢往帐子里面瞟。谁都不知道,皇帝刚刚在里面留了那么久,到底做了些什么。等给康熙更好了衣,他们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还顺带掩上了房门。直走到二三十步之外,康熙才沉声问道:“皇玛嬷怎么会到这里来?”
一般说来,太皇太后是很少驾临妃嫔寝宫的。
梁大总管轻轻咳了一声,眼神往里面瞟了一下:“这个,应该……”
康熙沉沉地说了句“好了”,让梁大总管在前面带路。梁大总管抹了把汗,心里暗暗地道了一句好险。不管是皇帝还是太皇太后,都是顶厉害的人。在他们两个中间当夹心层,委实不好做呀。
康熙跟着他们转了几转,不一会儿便到了正殿,见到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仍旧是从前的老样子,高高坐在上面的主位上,端着一盏清茶,撇去上面的浮沫儿,浅浅地抿了一口。苏麻喇姑站在她的身边,表情似是有些紧张,时不时地给康熙打眼色。康熙走到她跟前,打了个千儿道:“孙儿给皇玛嬷请安。”
“嗯。”太皇太后表情相当淡漠,与康熙刚才的样子如出一辙,“苏茉儿,你下去。”
康熙亦朝梁大总管递了个眼神,梁大总管会意,亦带着旁人下去了。
空荡荡的正殿里,只剩下了祖孙两个人。
太皇太后搁下茶盏,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你刚刚下朝,就跑到太后那里,把人带走了?”
康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良久之后,才道:“是。”
太皇太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呀……”她指了指康熙,露出一副既责备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你顾惜云嫔,这事儿皇玛嬷知道,也一直都替你好好地看着她。但是玄烨,你要知道自己是皇帝,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今天的事情,你委实做得有些过火了。”
康熙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显出了些许执拗的劲儿。
太皇太后又摇了摇头:“你这……”她笑叹道,“一直以来,你的分寸都拿捏得很清楚,皇玛嬷也知道,你是个知事的孩子,也从来未曾干涉过你。但是今天……玄烨,你老老实实地告诉皇玛嬷,那姑娘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康熙沉默了很久,才道:“无人可取代之。”
太皇太后惊讶了片刻,便了然了:“原来如此。”她停了停,又道:“当真这么……”
康熙亦平稳了情绪,慢慢地道:“起初朕也以为,不应当如此。但是一天接着一天,一年接着一年,在心里生了根,慢慢地,就挥之不去了。”他望向太皇太后,犹豫了一下,才问道,“皇玛嬷可知道,一个人在心里生了根,是个什么滋味儿?”
太皇太后轻轻一颤,茶杯和盖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仿佛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康熙稳了稳情绪,又续道:“皇玛嬷与母后的心意,朕知晓,亦感念皇玛嬷与母后多年的照顾。但有些事儿,是连朕都控制不了的。当年皇父的覆辙,朕虽然年幼,但亦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朕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里,亦知道做到什么程度,才是最好的。”
所以这两年,江菱一直都平静无澜地留在他身边,并未太过出风头。
即便是有了身孕,也仅仅是照着往日的规矩,晋升为嫔,并无一点异常之处。
而其他的那些……那些事情,很多是在江菱尚未显山露水的时候,就已经做完的,比如跟起居官吵的那一架,又比如单独带着江菱在身边。这些事情他做得不着痕迹,即便偶尔有些意外发生,也被他动用强大的手段,将一切痕迹都抹除掉了。因此两年以来,宫里一贯都风平浪静。
只除了,今天。
今天他实在是一股气直冲脑门,下朝之后本想出宫,但听说宴席已经散去,便到了太后的宫里,直接将人带了出来。直到刚才太医诊断,云嫔安然无虞,才彻底地放下心来。要不然,今天晚上,整座紫禁城都别想睡了。
康熙一字字缓缓道出自己的情绪,又望着太皇太后,似是在等她表态。
他知道,在这宫里,如果没有太皇太后的赞同,事情定然会更加艰难。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一时间陷入了无言的沉默。良久之后,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那盏冷掉的茶,叹道:“你知道分寸就好。玄烨,这是底线。”
康熙伏地叩首行礼:“臣孙叩谢太皇太后。”
“好了,起来吧。”太皇太后叹道,“好久没见着你这般正儿八经地行礼了。来给皇玛嬷说说,云嫔怎么样了?刚才你在她屋里呆了许久,该不是有了什么状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