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犹豫道:“这……”
她没做过这种事情,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是最合适的。再加上现在宫里,里里外外都是别人的眼睛,如果被别人抓住什么把柄,可又是一桩坏事了。江菱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起码没在别人手底下吃过亏。算起来,其实比贾元春自己还要强些。至少当年的宜嫔就动不了她。
王夫人道:“你在宫里这么些年,难道还看不透么?有些事儿你不去争,那永远都落不到你的头上。现在这宫里是个什么情形,宫外又是个什么情形,你应当心里清楚。要没个孩子傍身,等二十年后,不但是你,连我们荣国府都保不齐……我问你,你现在,到底能不能怀上孩子?”
但凡贾元春说一个能字,王夫人立刻便能买通太医,制造一起假怀孕事件。太医院里的那位王太医,现在正对王夫人言听计从。
贾元春脸色微变了变,摇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王夫人气道:“你……”指着贾元春,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同样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抱琴在一旁看了片刻,忙上前打圆场道:“太太、大姑娘,你们看,这不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么。要是云嫔那里肯松口,将孩子抱给我们大姑娘养着,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儿呀。现在她的孩子才刚刚七个月,时间还早着,将来有个什么事儿,谁都说不准,太太、大姑娘,你们说是么?”
贾元春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
抱琴反过来又劝贾元春:“姑娘,您是宫里的贵妃,这想要什么没有啊。再者,即便云嫔那边不松口,我们也能等她怀上第二个、第三个,再想法子抱个皇子过来,到时云嫔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太皇太后和太后那边,也说得过去。现在老太太没了,宝二爷又是府里的顶梁柱,姑娘的形式一片大好,可莫要妄自菲薄才是啊。”
贾元春的脸色缓了缓。
王夫人闻言却不乐意了,又回过头来指责抱琴道:“你怎么说话的,还指望着她有第二个、第三个?她能怀上一个,已经是天上的佛子赐福,无上的荣耀了。什么第二个第三个,门儿都没有。那是我们姑娘的福分,不是她的。哼。”随后又回过头看向贾元春,语气颇有些疑惑,“上回你说,皇上一早便想要发落荣国府,因此才冷落于你,可是真的?”
贾元春点点头,脸色更加的难看了。
王夫人松了一口气:“其实也是件好事儿。”
眼见贾元春脸色又变,王夫人便道:“你自个儿想想,这半年多以来,我们府里经过了多少风浪,打从金陵到扬州再到苏州,还有户部的那一次清查,再有老太太的逝世,那一件不是在惩治我们府里。现如今你恢复了贵妃之位,长房那边的爵位没了,这该惩治的,也应该都惩治完了。我琢磨着,皇上和太皇太后,也该对我们家改观了。好了,闲话莫要多说,带我一同去瞧瞧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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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菱的孕期到这时候,已经整整七个多月了。
七个多月的身子,显得相当的笨重,甚至还有些行动不便。用罢早膳之后,江菱便按照太医们指定的路线,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稍微松松筋骨。外面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现在是四月间,外面尚有些春寒料峭。江菱不敢拿腹中的孩子开玩笑,因此在外面呆了一会儿,便回到屋里歇着了。按照嬷嬷们的经验,等出了月子,她怎么折腾都没事儿。但现在却是不行。
外面的宫女进来禀报:“贵主子带着一位夫人来了。”
江菱听见贵主子三字,下意识地要皱眉。这些天贾元春偶尔会派些宫女过来,有时是抱琴,有时是其他几位荣国府出身的宫女,但无一例外,都是问问她腹中的孩子如何了,太医可曾说过是男是女,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再加上王夫人有过那样的先例,现在江菱一听见贾元春的名字,便下意识地想要远离,不愿意跟她有什么往来。
但那位宫女又继续道:“贵主子带来的那位夫人,是荣国府的二太太。”
江菱猛然抬起头,心里的警报声瞬间拉响到了最高。前天晚上嬷嬷们刚刚来禀报,说有一位稳婆被王家的人买通,预备在江菱生产的时候动手脚,但却被嬷嬷们设法知会内务府,称“这位稳婆的手脚不干净,怕坏了我们长春宫里的规矩”,让内务府罚了那位稳婆三个月的假。
现在王夫人进宫看贾元春,还特特到长春宫来拜访她,怎么琢磨都有些不对劲。
江菱刚想让人把王夫人拦住,说自己动了胎气,不宜见客,横竖太医的诊断书是常年备着的。但又转念一想,按照王夫人的性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便将身边的几个大宫女,尤其是太皇太后留给她的那位女官叫道跟前,吩咐道:
“你们待会在宫门前等着贵妃娘娘,不过要按照下面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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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并贾元春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长春宫前。
由于刚刚通报过一次,长春宫门前整整齐齐地站着八个大宫女,口称贵妃娘娘万安,然后一字排开站在门前,将贾元春等人拦在了外面。贾元春的面色不渝,但终究是没有发作,受完了她们的礼。
等行礼完毕,打头的那位女官才道:“贵主子恕罪。敢问这位夫人,可是荣国府的二太太么?”
贾元春道:“正是。”停了停,又问道:“你们该不会想将二太太拒之门外?”
打头的那位女官言道:“不敢。贵主子这样说,可是太过诛心了。好教贵主子知晓,我们主子怀着孩子,平素谨小慎微的,不敢有半点差错。贵主子降临长春宫,二太太前来拜访,自当扫榻相迎,□□国府不久前有了白事,这……”女官笑了一下,垂首道,“还请二太太用柚子叶拍打自身,去了身上的晦气。”
言罢稍稍让开半步,身后有一个大宫女捧着铜盆,又有一个大宫女捧着一摞柚子叶,恭恭敬敬地站在跟前,道:“请二太太净手、净身。”铜盆里是柚子叶煮成的水,而柚子叶则是新鲜的,显然是不久前才摘下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到的。
王夫人面色倏变,连连道:“欺人太甚!”
贾元春的面色亦变,声音也稍稍严厉起来:“照你的说法,岂非连我也要净手净身?”
打头的女官垂首道:“不敢。贵主子是出嫁女,而二太太是当家的媳妇儿,自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主子这样做,也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考虑。贵主子您说,要是一不留神,让孩子沾上了晦气,可不是天大的过错么。”
贾元春怒道:“你……”
江菱用的这个办法,本来是要将王夫人拒之门外的。
按照王夫人的性子,要真的将她拦在长春宫前,用柚子叶拍打身子,恐怕非得气得当场拂袖而去不可。但不知为何,今天王夫人却一反常态,虽然脸色差到了极点,还是将贾元春拦住,道:“既然如此,你们便照着她的话做罢。”
打头的女官恭谨地应了声是,又有两个大宫女上前,将王夫人的手按在铜盆里洗了洗。铜盆里是温水,倒是没让王夫人难堪。但站在长春宫前、让两个大宫女用柚子叶拍打身子的举动,实在是相当的难堪,王夫人的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一般,贾元春的脸色亦难看得不行。
但偏偏,江菱找的理由是没有错的。荣国府刚刚有过一场白事,怕孩子遭了晦气。贾元春是出嫁女,不能与当家太太同日而语。因此这一切的举动,都招呼在了王夫人一个人身上。
短短的半刻钟时间,比往常的三天都要难熬。
好不容易等柚子叶拍打干净了,女官这才温柔地笑笑,让宫女们停住手,随后引着贾元春和王夫人等人,一同进到长春宫里。女官和那些宫女们,不管是仪态还是礼节,都没有丝毫的错处。贾元春一股气堵在胸口,偏偏又发不出来,不上不下的,难受得很。
在中途,王夫人忽然问道:“这位姑娘,想必是云嫔跟前服侍多日的人了?”
那位女官停住脚步,回过身望着王夫人,温柔地笑道:“二太太这话从何说起?奴婢是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因着云嫔身怀六甲,才被指派到云主子跟前,照顾一些时日。这长春宫里的人,不是太皇太后指派的,就是皇上和太后指派的,前儿还有个小宫女,使了银子想进长春宫,被我给打发出去了。要说起来,这宫里的谁,都不是‘云嫔跟前服侍多日的’。”
王夫人面色微微一变,但却未曾多说什么,径自跟着走到了里间。
女官的笑容渐渐敛去了。这些事情她看过多少回,但凡打听宫里女官和宫女的,十有八.九都是想塞人进宫,不知存着什么目的的。刚刚云主子说的没错,只要王夫人一开口,心思便会昭然若揭,只消按照平常的法子应对,便能安然无忧。
女官带着贾元春等人走到里面,便躬身退到一旁,与周围的几个大宫女在旁边候着。
在里面的软榻上,江菱扶着腰腹,缓缓地站了起来,又被嬷嬷们扶着行礼:“给贵妃请安。”
在软榻的周围,整整齐齐地隔着一道珠帘。
贾元春见此情形,禁不住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江菱坦然道:“因孕事而身形笨重,不敢在贵妃跟前拿大,以免伤了贵妃的眼睛。”
贾元春的脸色缓了缓,道:“倒是有些道理。”随后走到主位上,坐了下来。抱琴在贾元春的身侧站着,王夫人则坐在贾元春的下首。江菱的软榻,刚好被放置在最里面,跟她们远远地隔了开来,总有二三十米的距离。那位女官和几个大宫女,一半站在贾元春的周围,一半站在珠帘的前面,有意无意地将江菱与她们隔离开来。
贾元春道:“我与母亲担心你的身子,因此便来这里瞧瞧你。”
江菱的笑容僵了僵,但因为隔着珠帘,又隔得远,她们看不清她的表情。
“有劳贵妃和二太太记挂。”江菱温言道,“但近日接二连三地害喜,又苦于身子乏重,难免怠慢了二位贵客。要是有冲撞或是不妥之处,还望二位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