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月上旬的某一天早晨,江菱忽然感到腹中一阵抽搐,令她微微弓起了身子,连呼吸声都变得急促起来。随时在侧的女医和嬷嬷们立刻扶住她,询问是不是快要生了。这些天,她们人人的精神都紧绷着,生怕出了一点儿乱子。
江菱诚实地答道:“我不曾生过孩子,因此自己也不知道。”
话音未落,便又感觉到腹中一阵悸动,似乎是宫缩快要开始了。
嬷嬷们被她的大实话弄得哭笑不得,忙将江菱扶到帐子里躺着,又匆匆忙忙地出去找稳婆和另一个女医。这些嬷嬷们大都是生过孩子的,一见到江菱的表现,便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一会儿,女医和稳婆们都赶到了,生产所需的沸水剪刀棉布等物,也都一概备在身边。江菱如一条咸鱼一样,摊开在帐子里,等着下一阵宫缩的到来。忽然她侧头强调道:“要在滚水里煮过。”
古代的这些生产条件,江菱实在是不怎么放心。
嬷嬷们答道:“请主子放心,这些都是在沸水里煮过两个时辰的。”
江菱沉闷地唔了一声,暗想皇家御用的稳婆果然要靠谱一点。但还没等她醒过神,腹中又传来一阵抽搐,这一回比刚刚还要剧烈,痛的她整个人都微微缩了起来,冷汗涔涔地落下。
一枚参片被放到了江菱的舌尖下,女医用温柔的声音说道:“再等一等。”
还、还等什么呀……
江菱微微仰起头,如一条搁浅的鱼,艰难地吞咽着空气。女医温柔的声音还在耳旁继续:“主子且忍耐些,宫道尚未开启。”江菱暗想,等到宫道开到四指,她怕是已经没命了。
但明明,女子生产应该不像她这样艰难的。
应该是有什么地方错过了。
江菱闭上眼睛,回想着女医刚刚说过的话,再等一等,深呼吸,呼……吸……趁着上一轮的宫缩刚刚过去,江菱咬着参片,按照女医指示的频率,浅浅的一呼一吸。淡淡的人参味儿在舌尖化开,隐隐有些血腥气,似乎是刚刚不留神,咬破了舌尖。
深深地呼吸几回之后,疼痛似乎稍稍减缓了一丝。
江菱侧过头望着嬷嬷和稳婆们,看见她们将干净的布巾在铜盆里拧了拧,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这一点简单的消毒措施,到底有没有效果,但毕竟聊胜于无罢。
江菱重新闭上眼睛,按照女医的叮嘱,深深浅浅地呼吸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在替江菱擦拭着额边的汗滴。江菱微微睁眼,看见苏麻喇姑弯腰靠在床前,轻声道:“皇上一听见你要生产,便匆忙赶过来了,现在正在外间候着。我跟他说,女子的头一胎生产,至少要等个一天一夜,但是他却不听。”
江菱苦笑着想,原来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啊。
她低低地道了声谢,又重新闭上眼睛,感觉到了第三次剧烈的阵痛。
这一次比刚才的两次都要严重得多,江菱整个身子都弓成了虾米的形状。稳婆和嬷嬷们忙到跟前来,将她的手脚压住,又给她换了一块参片,还有嬷嬷端着参汤,试图给她一口一口喂下的。江菱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按揉着胯骨,似乎是在预备孩子的出世。
据说,据说最难熬的一关,还没有到来呢。
江菱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去想一些舒服的事儿。
但是身体里的阵痛一抽一抽的,还有稳婆们“已开了一指”或是“已开了两指”的声音。腹中的小生命虽然仍旧安静,但江菱却能隐隐地感觉到,他/她想要出来,而且极其迫切。
不知怎么地,江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前世,那个暗无天日的末世。
已经整整十个月没有回过末世了。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她担心会伤到自己的孩子,便一直都留在这个世界里,不曾回末世看过。但前世的那一幕幕,却无比清晰地倒影在了脑海里。无处不在的腐烂生物,血腥,厮杀,暗无天日的末世焦土……
她侧过头,嘴角隐约尝到了一丝咸意。
真是被养娇了,本来连断手断脚都不怕的。
江菱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儿,不知何时,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梁大总管的劝慰声。康熙的声音仍旧威严,但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为何她没有半点声音?”
哦,好像,应该,她是该叫两声来着。
但已经痛得没有一点力气了。
不知道时间,亦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菱的神情有些恍惚,只感到身体里隐隐有些液体流了出来。是羊水破了。女医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背,在她耳旁温柔地说道:“主子,再忍一忍。”随后便又是一阵剧痛。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那种剧痛,仿佛整个人要生生撕裂一般。
江菱想喊,但仍旧是没有半点力气,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面颊滚落,耳旁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问话,又感觉到有人喂了自己几枚参片。女医压住她的脉搏,又试探着唤了两声,江菱有气无力地应了,才听见女医欣喜道:“还醒着。”
难道她们以为,自己刚刚被痛晕过去了么。
不不,这个身子唯一的好处,就是痛到了极点,都不会坏。
江菱咬牙冒着冷汗,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一抹刺眼的光亮。原来已经过了午后了,阳光才会这样耀眼。一位嬷嬷取来流质的食物,小心翼翼地喂江菱服下,又叮嘱道:“主子再忍忍。”
江菱怏怏地哦了一声,没头没脑地问道:“孩子还好么?”
嬷嬷道:“胎位很正,不过产道过于狭窄,这个……不易出来。”
江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轻抚着自己的小腹道:“继续罢。”
既然不是胎位不正,那便没有难产的道理。虽然可能自己会大出血。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江菱的痛感到达了巅峰,又慢慢地削弱了一阵。
一位稳婆欣喜道:“好了,已看到头了。主子再加把劲儿。”
江菱唔了一声,让人在身后垫了一个软枕,朦朦胧胧地望着四周。说她过分警惕也好,疑心病重也好,总之是不敢完全放心。她得看着自己的孩子出世,然后亲手抱着他/她。
嬷嬷们不明所以,但见到江菱逞强,又不敢多劝。
外面的天光渐渐变得暗了,江菱的意识亦有些模糊。那种剧烈的疼痛感一阵接着一阵,总能在她濒临昏迷的时候,再将让她彻底地清醒过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稳婆们惊喜道:“快了。”那种剧痛感一瞬间变得强烈,然后又慢慢地归于平缓。
仍旧是痛,但比起刚刚,却是少了一些了。
江菱靠在女医的手臂上,看着嬷嬷们亲手清洗干净孩子,又替自己清洗干净下.身,盖了一床薄薄的被子,才沙哑着声音道:“将孩子抱过来,我瞧瞧。”
嬷嬷们将孩子抱到了江菱怀里,欣喜道:“恭喜主子,是个皇子。”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掀开柔软的布料,果然……是个男孩。孩子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皱巴巴的一团,在她的怀里呜呜地哭着,像一只刚刚出世的小猫,不过是只白白胖胖的小猫。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孩子交到苏麻喇姑怀里,轻声道:“劳烦姑姑了。”
除了苏麻喇姑之外,江菱实在是不敢相信任何人。
苏麻喇姑愣了一下,便明白了,微微点头道:“请云嫔放心。”
江菱彻底地松了口气,靠在软枕上,闭着眼睛,等嬷嬷们一口一口地喂着参汤。
苏麻喇姑将孩子抱出去,便被外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正殿里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圈人,梁大总管正在频频擦汗,康熙在殿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如果不是梁大总管拦着,恐怕要自己进去了。苏麻喇姑暗暗叹了口气,走到康熙跟前,道:“恭喜皇上,是个小皇子。”
康熙彻底松了一口气,道:“劳烦姑姑,将孩子抱到皇玛嬷宫里。”
苏麻喇姑又愣了一下,才道:“遵旨。”康熙跟云嫔果然是一模一样的,不相信别人,独独相信自己。太皇太后将自己派到这里来,想必也看中了这一点罢。苏麻喇姑想到这里,便垂首道:“奴婢告退。”将孩子包裹起来,带到太皇太后宫里去了。
康熙这才让人带路,到里面去看望江菱。
屋子里整整齐齐地隔着三道帘子,仍旧残留着沸水煮过的气息,蒸汽氤氲的,闷得人喘不过气来。女医带着药杵在捣药,还有一个女医在跟前写着方子,稳婆和嬷嬷们都在收拾残留的东西。江菱软软地靠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从未有过的虚弱。
不知为何,康熙心里忽然狠狠抽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江菱身边,将她扶到自己怀里,低声问道:“可还好么?”
江菱微微睁开眼睛,见到是他,便沙哑地唤了一声皇上。周围的女医和稳婆们,都齐齐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恭请皇上圣安。康熙挥挥手,道:“你们且下去罢,朕陪云嫔坐一会儿。”
女医们惊讶地望了一眼康熙,又望了望尚未捣好的药,恭声称是,离去了。
嬷嬷和稳婆们亦离去了。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浓郁的沸水煮过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江菱靠在康熙怀里,半阖着眼睛,勉强笑道:“皇上可见到孩子了么?”
康熙微微颔首,道:“已见到了。现在他在皇玛嬷的宫里。”
江菱心中稍安,又往康熙怀里靠了靠。恍然间抬起头,看见窗外昏暗的天色,才知道居然已经入夜了。她这一次生产,整整耗费了七八个时辰。虽然是顺产,但也仍旧称得上是艰难。
康熙握住江菱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地吻着,低声道:“菱儿辛苦了。”
江菱喃喃地说道:“孩子平安生下便好。”
她真是害怕,万一途中出了什么岔子,又或是哪里没有考虑周全,孩子便没有了。
先前事情布置得缜密,身边的人又都是值得信赖的,原本担忧的那些意外,便一件都没有发生。江菱靠在他的怀里,反复回想着这些日子经历过的事情,不知为何,忽然有了一种相当疲倦的感觉,是一种精神长时间紧绷之后又忽然松懈,便不觉想要沉睡的轻松。
康熙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疲倦,便将她轻柔地放在被褥里,温和道:“谁罢。”
随后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地合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