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六包厢里,墨白和苏陌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圆桌,圆桌上放了一壶热茶,两碟点心。
圆桌旁边放着两张小桌,两个文吏磨好了墨,等着记录。
这包厢里,其实现在很不适合谈话,因为真的是太臭了!
臭到什么程度呢?臭到经常接触尸体的大理寺少卿都忍不住,吩咐人出去找了熏香来。
熏香点上,原本是企图用一种味道遮盖另一种味道, 但是两种味道都很霸道,所以,导致屋里一阵香一阵臭,搞得苏陌头晕恶心,烦闷的想吐。
墨白也捏着眉心,出去了一趟。
片刻后回来,吩咐旁边的文吏:“你们先出去 。”
两个文吏放下手中笔,退出包厢。
墨白看着一脸烦躁的苏陌,他其实心里也很烦。
“敢问盛夫人,为何要在今日来百花坊听戏?为何要去后院配楼那边的包厢?”
苏陌撩起眼皮,没好气:“怎么?我今日不能来吗?我想来便来了,听个戏还要求神拜佛,取个黄道吉日?我哪里知道今天百花坊里会出现死人?”
墨白被噎,察觉到自己语气急了,稍稍缓了缓,继续问:“本官问话,是因为今日你就在出现死人的地方,只隔着三个包厢,盛夫人觉得这是巧合吗?”
苏陌:“所以呢?这是有人特意针对我?”
屋里空气这么不好,俩人都喝不下茶水,苏陌示意青竹:“给我一颗话梅糖。”
太恶心了!快吐了!
青竹恭敬的弯腰,倒出一枚话梅糖。
苏陌嗤笑:“大方点,给墨大人也倒几颗,这味道,能忍着不吐的,都不是寻常之人!”
墨白懒得搭理苏陌的嘲讽,任由青竹往面前圆桌上倒了几颗样子怪异的糖果,看着苏陌手里捏着一颗剥开外面的包裹物,然后放进嘴里。
似乎,苏陌吃得很开心。
墨白继续问:“盛夫人,您若是配合,咱们都可以早点离开这个屋子。”
苏陌嘴里的糖块动了动,然后抬头看墨白,似乎是认可了墨白的话,她态度开始配合,配合的极为老实:
“我原本订的包厢,就是现在墨大人坐的这个包厢,我付的包厢费,只不过,我用的澈世子的名义。
我第一次来是前几天,当时这屋里有澈世子、范七公子和候十公子,您那位脑子有病的薛凝儿表妹看到澈世子和我在一起,一时发疯,打了我一个耳光,我脸上被她指甲刮花,所以在家里歇了几日。
今天是我第二次来百花坊,伙计说您那个脑子有病的表妹把这个包厢用了,他们觉得很愧疚,所以给我在后面配楼留了一个和这个包厢大小一样的包厢,所以,我去了后院的包厢。”
墨白示意旁边一个衙役出去找店家证实,他又问:
“据本官所知,盛夫人的祖母苏老太君刚刚过世,按道理您应该在孝期,倒是有闲心出来听戏?”
“您的意思是我不孝?”苏陌哼了一声:“不瞒墨大人,我之所以来,是因为这里是养母于氏的产业,月初我在大悲庵做法事,您知道发生了什么?”
墨白两眼看着苏陌,眼神冷静淡然 。
他和苏陌,只能是他问她答,而不能由着苏陌反客为主。
苏陌毫不在意墨白的冷漠:“在大悲庵门口,有个乞丐婆领了福钱后回去的路上被人杀了,那乞丐婆本就被人拔了舌头,死的时候,又被挖了眼睛,断了双手双脚。“
她说着,看墨白始终面无表情,心里轻笑,继续暗戳戳的怼他:“京兆府的人说,这人死状极为凄惨,所以京兆府很重视这个案子,京兆府尹曹大人亲自坐镇,命手下尽快查案。
京兆府查案极为迅速,当天就查出来这个乞丐婆叫彩霞,几年前在尚书府主母、我的养母于氏身边做婢女,犯了错被于氏拔了舌头撵出去的。
我对此事感到好奇,万一,和我当年被换有些关联呢?便是没关联,知道些苏家的秘事我也很开心。如今尚书府是不欢迎我去的, 我就想着来百花坊说不定能偶遇养母或者苏瑶玉,顺便的,刺探些八卦。
所以,我就用澈世子的名义在百花坊定了一个月的包厢,也就是来试试。”
苏陌说的都是能找人查证的,墨白耐心的听,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为何要用阿澈的名义订包厢?”
苏陌:“我家里那种情况,天天来戏园子里听戏,会惹人闲话的,澈世子乐意帮忙,那就用一下又如何?”
墨白:“你究竟知不知道最近京都有多乱?你怎么就不能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就非得哪里热闹往哪里凑?”
苏陌才不管墨白说什么,哪怕是打着关心自己的旗号,她也不搭理!
只管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自己编好的故事:“谁知来第一次,就遇到一件稀罕事。”
墨白:。。。。我说的,你有没有在听?
苏陌:。。。不听,你听我说!
“在这个包厢里,我遇到了一只猴子。”
旁边站着的青竹一直竭力让自己面无表情,沉稳冷静,但是听到夫人大喇喇的说出那只神秘的猴子,她的身子抑制不住的微微僵了一下,那是一只神出鬼没的 猴子,夫人为何要说出来?夫人不是说,猴子被夫人变戏法藏起来了吗?
她不敢乱看,竭力保持不动如山,连眼珠子,都不敢乱飘,就怕大理寺少卿墨白察觉到异常。
墨白眼睛微微瞪了瞪,忍着怒气,听这个女人扯闲篇:“那猴子很机灵,也很乖巧,从栏杆外面钻进来,诺!就是从里进来的,然后就卧在我旁边桌子上,诺,就是这个桌子,我就喂他吃点心,后来您那个脑子有病的表妹。。。”
“凝儿的事,我很抱歉,但是,她脑子没病,你说话的时候,留点口德!”墨白终于动了怒。
苏陌会怕他?
“嗯,您那个。。。”
“苏氏!”墨白隐隐含着些威胁,身子往前微倾,看着苏陌。
苏陌妥协的笑了笑,换了个说法:“嗯,薛凝儿,她似乎是得了疯病,进门就打了我一个耳光,然后那猴子就跳到薛凝儿脑袋上,拍掉了薛凝儿头上的钗环,薛凝儿要宰了这只可爱的猴子,我把这猴子放走了。”
她说的坦荡,像是把猴子放走,是多么了不起的仗义之举。
墨白轻微的调整了呼吸:“然后呢?”
苏陌点点头,是嘛!听故事得有听故事的态度,就该多问几句“然后”、“后来”,要不让讲故事的人如何编,哦不,如何讲下去?
“ 今日来,我又看到了那只猴子,就在配楼那边的包厢里,忽然就又跳了出来,我儿子很喜欢它,抱着喂点心、喂水,本来我是想把这个猴子带走给儿子养着玩,但是。”
苏陌轻轻笑:“那么巧,百花坊的女管事,一个叫银红的半老徐娘带着人进来了,也就一扭头的功夫,那猴子又不知所踪。”
“我儿子因此还在下面大堂里哭了,哭的很伤心,唉,我是第一次看到小牧哭,不对,我三个儿子,都没有哭闹过,哥仨都很懂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儿子如此伤心的哭,那只猴子真的很好看,很乖巧,我们都很喜欢。。。”
墨白怒:“闭嘴!一只猴子,你准备讲多长时间?”
苏陌冷笑:“那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那只猴子我曾经见过。”
墨白看着苏陌 。
苏陌:“在这里见到那只猴子,不是第一次,我第一次见到那只猴子,是在雾柳镇、香云酒楼,当时我在酒楼里被刺杀,将军府护卫制住刺客后,我曾经站在窗口往下望,那只猴子被人指使 ,冲到窗户里企图攻击我。”
她搅了搅嘴里的话梅糖:“若不是当日有京兆府的人在,当时我说不定就,哼!”
墨白脑子里一时有些混沌,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
“您说奇不奇怪?当时我在酒楼坐了一个多时辰,楼下顶杆耍猴的就在那里停了一个多时辰,刺客动手时,这个猴子也动手,墨大人出身大理寺,应该对探案有自己的经验和判断,您觉得,这是巧合?”
墨白眯了眯眼:“所以,你来百花坊是冲着你的养母,而不是大悲庵外惨死的乞丐婆?”
“都有,两者都有。”
墨白:“按你说猴子第一次见你,是攻击你?那第二次、第三次怎么对你那么客气?”
苏陌笑的毫无心机:“墨大人这个问题,其实应该问猴子,猴子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到?”
墨白深呼吸:。。。
苏陌:“不过,既然墨大人问了,我就说说我的猜测,应该是我人品好,心善,喂它的点心啊,茶水啊都好,它被我的手里的美食诱惑,被我的善良折服,所以,投诚了。”
墨白实在没忍住:“胡扯!”
苏陌笑:“那墨大人觉得是为何呢?为何那猴子就不攻击我了呢?”
老九:主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攻击您!我从来就只有一个投诚的念头!
老六:闭嘴!能得你!
墨白半天都说不出话,仔细把刚才苏陌说的捋了一遍,再开口时,气势略有不足:“你既然知道有人对您不利,应该躲起来,为何要在人家的地盘张扬?”
苏陌犀利的反驳:“墨大人,我躲起来她们就放过我了吗?好笑!”
墨白:。。。无语。
苏陌态度傲然:“我若是躲起来,她们暗中行事会更放肆,我站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反而能多活几天,墨大人,你以为我是缺心眼的?”
“你不缺心眼?”墨白脱口而出。
说完,他觉得说话不合适,轻咳一声:“危机重重还要抛头露面,总是不妥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苏陌低着头,嘴里含着话梅糖,刚才只顾着编,哦不,讲故事,没多在意空气中的气味,这会儿,竟然觉得有点适应了这种臭。
唉,人啊,逼不得已时,都是能屈能伸的!
能吃香的喝辣的,也能闻得习惯这种恶臭!
好,晚上我要吃螺蛳粉!
她挺了挺脊背:嗯,再来个榴莲!
嘴里:“我是大将军府夫人,我怕谁?”
墨白觉得,自己真是为了苏氏好:“大将军若是身子好,自然能护住你,如今大将军府怕是也有心无力。”
“哼!”
苏陌看向墨白:“请问墨大人,上次您去将军府,我曾经给您说过苏瑶玉的养母是西戎人,不知大人查了没有?”
墨白默了一瞬,闷闷的说:“苏瑶玉回到尚书府第二个月,那户人家就回乡了,听说那家的主母好多年都没有回过娘家,所以回了娘家,之后,那户人家托人把店铺盘了出去,再没有回来过。”
苏陌闭了闭眼,轻笑:“是回娘家了,还是又被毁尸灭迹了?”
墨白没有接。
苏陌嗤笑:“大理寺可真是有本事,没线索的案子查不到,有线索的案子能把线索查没,怕是有一天我死了,大理寺还没有抓到杀我的刺客!”
“胡说!”墨白斥道。
苏陌笑:“墨大人是怕听到我说实话?呵呵, 莫非是怕尚书府?所以不敢查?也是,尚书府背后有太后,谁敢得罪太后娘娘?”
墨白看着苏陌:“ 你这张嘴,但凡开口,便能惹事!”
“所以呢?大人希望我也被于氏拔了舌头,做个哑巴?”苏陌混不吝的看着墨白,毫无惧意。
上辈子做了十几年的哑巴,好不容易有机会开口说话,要她忍?不可能!
墨白轻拍桌子:“没有证据,不得胡言!”
苏陌不屈不挠的继续放肆,现在她可是占着上风呢:“有证据,更不能胡言,说不定被灭口呢?”
墨白:。。。
苏陌:“不知印子钱的案子,三法司办的怎么样了?墨大人,大理寺总不能几个月连一个案子都办不了吧?”满是嘲讽。
墨白这次猛拍桌子:“胡言乱语!”
“您除了训斥我,还能干什么?对着弱女子就盛气凌人,对着有权有势的哪怕知道她是杀人凶手、幕后指使,也不敢动,墨大人,可真是有本事!大理寺,可真是为民请命的好衙门!”
“啪!”
旁边青竹心里一颤,夫人终于激怒了墨大人,墨大人一掌拍碎了旁边的酸枣木小桌子。
青竹只得往前走了半步,头皮发麻,看墨大人这气势,功夫不弱啊!
苏陌不会功夫,所以无知者无畏,看着墨白,义正言辞:“这可是您打坏的,墨大人,待会儿店家若是让赔,您可别往后躲!”
“不用你赔!一张桌子,本官还是赔的起的!”墨白额头青筋直爆,他好久没有这么震怒过了!
苏陌嬉笑:“您有钱啊?那继续,请,继续!这里还有好几张桌子呢,说不定也不值什么钱,有火气憋着容易伤身体,还是发泄出来的好。”
她起身往旁边一躲:“请!继续打!”
墨白起身,震怒之下,真的一掌击下,他俩面前的大圆桌被震碎了桌面!
苏陌先是一惊,她是真的没有想到看着弱鸡的墨白,能一掌击碎这么厚实的桌面,下意识用袖子挡了一下脸,之后,放下袖子,轻笑:“不错!好功夫!若是待会再有刺客杀手什么的,想来墨大人的性命,是无碍的。”
“苏离陌!”墨白大喝:“闭嘴!”
屋外的孟青在听到第一声时,便要进来,被刚刚赶回来的宋帷拦住:“大理寺问案,闲人免进!”
孟青忍了,第二次听到屋里的动静,孟青一拳打向宋帷面门,宋帷往旁边一躲,孟青一脚踹烂包厢门,跃身进了包厢。
刚好听到墨白气急败坏的喊让夫人闭嘴!
苏陌转头,看到孟青,半天后,回头看墨白:“墨大人, 我天天被人刺杀,我身边的丫鬟、护卫都是惊弓之鸟,反应非常敏感。 您刚才过于激动,导致我的护卫误会里面有危险,所以他才破门而入,这扇门,也该记到您的账上。”
墨白怒不可遏,喝道:“滚!”
他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女人!这是个蠢货!他断定这个女人是个蠢货!不知好歹的蠢货!
苏陌上下看看墨白,笑:“墨大人也会说粗话?好吧,滚就滚,您以为我稀罕待在这里?就这味道,说是死了一屋子人谁会不信?便是说死了一院子人,都不奇怪!”
墨白咬着牙:“你走不走?”
苏陌哼:“走!”
走到门口,看到盛牧仰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苏陌笑笑:“别担心,墨大人是破不了案子,自己冲自己发脾气呢!走!母亲带你回府。”
拉着盛牧,抬脚就走!
孟青和青竹赶紧跟上,罗松几人也跟着匆匆下楼。
等苏陌离开,墨白深呼吸几口,再抬头时,眼睛里都憋出了红血丝:“去查!查当日在雾柳镇香云酒楼外,有没有一个耍猴的!查百花坊里,有没有一只猴子!”
宋帷一直在外面,没有听到里面的谈话内容,但是,能把千年冰山般的墨少卿气成这个样子,他属实有点佩服这个女人!
怪不得那么多人要刺杀她,她若是走慢一步,怕是连墨大人都要和她动手了!
听到上司让他查猴子,他有点疑惑:“一只猴子?”
“去查!”
墨白抬手又是一掌,好吧,旁边另外一张小桌子,也粉身碎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