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须眉鸿鹄志,航天报国向苍穹。
倒马关……
“还请姑娘回禀阎姝将军!”来人慌慌张张往外头去,扯着嗓子叫嚷着,生怕叫不醒熟睡中的兵士。
珈兰一愣,霎时收拾了情绪,回身望着营帐正中央摆着的这一方沙盘。山谷河流、城镇村落,星罗棋布般细细密密地覆盖在砂石之上,堆积成微缩的立体地图。
士兵跑出营帐时,带动了轻微的夜间寒风,从帐外的无边落木中席卷而来,吹散了珈兰先前放在沙盘上的纤细发丝。少女瞳孔微缩,眼中只剩下那一条清晰可见的道路。
这是一条埋在山涧的长线,入口处恰是鸟语花香的谷地,若是照着以往齐王的性子,在此处挑选出来的美人自然水灵飘逸,有如谪仙。依着这般思绪,她很快发觉第二处谷地,继而是觉州城外的一方小亭,再下一处,便是城中闹市的暗线。
珈兰心中惊动,顿觉不妙,慌忙提了裙向外头跑去。秦典墨特地为她制了一身白色的软甲,轻便简单,衬着少女背上的两柄长剑,当真如空谷幽兰般沁人心脾。
撩开厚重的帐帷,外头是滚烫灼人的营火,还有漫天无穷尽的清朗繁星。许些兵士已集结了火光,整整齐齐地列在营火旁的空地上,而远处众人休憩的区域中,亦不断涌来一支又一支小队,皆向此处汇拢。
倒马关战败,如若觉州城丢了……
梁军离内三关,不过一步之遥。
秦典墨,可是楚恒钦点的大将军,她怎能容许他死在这边陲之地。
不远处,阎姝恰穿戴好了甲胄,撩开营帐,便撞见主帐外头怔愣出神的少女。
……
“阿晋,姝儿,你们要记得,”众人离京的头一日,秦苍特地将阎家两兄妹唤到跟前,叮嘱道,“若有朝一日,典墨那小子不在军中,或是那愣头一意孤行,你们定要拦上一拦。若实在无法了,就去寻典墨带回来的那名女子……”
“外祖,那女子是外人……”阎晋支支吾吾道,又不敢驳了秦苍的面子,只好放低了声,“又岂知我军中……”
“竖子!”秦苍吹胡子瞪眼,“你眼神不好,当我眼神也不好不是!此乃军令,何需同你商量过!”
“外祖,那若是遇到什么危急之事……”阎姝开口问道。
秦苍一愣,眼中光辉一黯,露出一抹苦笑。
“典墨这小子,总有些自保之力。若真有那日,兰姬姑娘,定不会让我秦家绝后。”
他说的是秦家,而不是……
秦典墨。
秦苍的儿子,死在倒马关那一战啊。
……
“兰儿!”阎姝想起秦苍说过的话,快步向她跑去,恨不得插了翅膀,“你一直在主帐中,可是也知道了?”
珈兰微微颔首,目光却飘向了营火旁聚集的众人,清点了人数记在心中。眼看着营中火把渐多,亮如白昼,似要吞并天幕间星辰的微光,独占一方清明。
史书、兵书上,以少胜多的战事,从不在少数。她回忆起方才那一条小道,心中骤然明白了什么,紧紧攥住了阎姝的手腕,答道。
“我知道了。”
阎姝抬眸回望,险些被她眼中坚定的光辉贯穿。
“姝儿,点完兵,你同我来!”
白袍小将长发高束,背上是两柄纤长软剑,似冷月映在雪堆之上,美丽而刚毅。玉貌朱唇,娇艳而并非柔弱;乌发银甲、腰肢盈盈,是楚国女子的不屈之志。
……
“意思是,楚恒的身子或许早就有起色?”林瑶溪借着月光,矗立在那一件齐整厚实的披风前,抬手轻抚。
披风隐隐透露出楚渊熟悉的气息,随之而来的压迫感似海浪吞噬船只,奔赴向阴影中孤单的身影。
“是,林大人说,先前的消息一字不差,皆是事实。”
“这么说来,楚恒的身子根本没有坏到我以为的地步。”林瑶溪撤了手,目光从那件长披中抽离,化作夜色中窥伺猎物的豺狼,“他府上的那位名医,治好了他的寒症?又或许,那位名医还能……治好他的腿疾。”
女官闻言,吓得立即跪伏于地,瑟瑟发抖。
于楚恒而言,这可是欺君之罪;于她而言,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辛,唯一的出路就是被杀人灭口。女官惊吓之余,却听月色中那名窈窕女子低低嗤笑一声,脚步渐近。
月光穿过窗棂,斑驳地洒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清晰的光影。窗外的树木在月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神秘而奇特的姿态,它们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模糊了远处的层层建筑。
女官惊恐地瞧着林瑶溪那一截暴露在月光下的裙边和鞋尖儿,大气也不敢出。少女的宫装裙边用银线细密地织就了水纹,鞋尖儿半隐在裙摆之下,唯有半朵珠玉荷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你怕什么。”林瑶溪居高临下地瞧着眼前女子佝偻的脊背,“今日之事,你出宫询问我父亲时就当知晓。此事你不但不能告知姑母,且再也无法摆脱我林瑶溪的指示。你若说与旁人听,不但三公子容不下你,我林氏一族,也不会再有你的栖身之地。”
“下官……领命。”
林瑶溪满意一笑,回身瞥了眼架子上那件厚实的斗篷,不禁生出了几分疏离之感。她自小就是照着王后的路子被养大,唯一念想便是取代了林后的位置,成为新的家主,全父亲夙愿。
林氏一族走向下坡,她并不是瞧不明白,只是如今朝中唯有楚渊一人能胜任太子之位,再是艰难险阻也需得一试。自上次他赠了这件外披,虽一直不曾取回,却也不曾同她往来信件。可见此人警惕之深,不输林后分毫。
若楚恒双腿无恙,此次秦家又能在边防之事上立下奇功,那这将来的楚王人选……
只要她是王后,楚王的位置由谁来坐,又有何分别?
……
珈兰回身扬起帐帷,复又进入主帐之中,直奔着沙盘而去。今夜风声喧嚣,四野躁动不安,怕是要吹落整夜的山川。少女双手撑在沙盘的桌沿,快速在沟壑间搜寻着觉州城的位置,记下地形。
这条暗线的美人亭,端得是一个奇袭之兵,且需得有人从正面应敌之处配合,方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阎晋是傍晚才被派去了别处,而倒马关则是入夜之后方来的消息,梁军趁着夜色行进,自不易被关内百姓察觉。
而阎晋作为秦典墨的副将,这一来一回又要耗费不少功夫,一旦倒马关起了战事,阎晋是断断赶不及回援的。梁军正面城门处派一队人马佯攻,另一队轻骑自山涧美人亭入口潜入,大道畅通,在地面出现的时间也不过片刻,便能再次进入另一条暗线,直抵城内。
而在城墙上、城门外御敌的秦家军,便会成为瓮中之鳖,落入梁军的包围圈中。如是梁人自城内、城外、正门再分作三波攻城,倒马关弹丸之地恰似入水之筛,陷落不过顷刻须臾。
如此四面漏风的一处关塞,梁军为何时至今日还未完整夺回,甚至要予了秦苍机会夺守关?难道当真是秦家军威名显赫,连梁人听了都要两股战战不成?
倒马关本就是齐国遗留之物,先时是为了守护边境,此刻落入他国手中,梁人居然多年未曾将失地收复?若说他们一无所图,怕是无人会信。
珈兰将周遭地形刀刻斧凿般烙入脑海,骤然想起秦苍的面容,想起他数年守卫边关,不曾离开寸步的旧事。
她记得,秦苍的儿子也是死在战场上,可具体是哪一年,她却没什么印象。
如今梁人借倒马关发难,而秦苍当年唯一败绩也是在此地,难道就是那年……
若当真如她所想,梁人是要借倒马关斩断秦氏血脉,待秦苍百年之后,楚国再无良将可用!那时再以铁骑马踏三关,如探囊取物,直指大楚玉京!
楚国一倒,梁国要想借着美人亭的长线夺下鲁国,更是易如反掌。也难怪鲁国人要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潜入玉京,将美人亭的分布图送到楚恒的手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珈兰思索之际,阎姝已点完了军中将士的人数,快步向她行来。她宛如一条游龙,身姿矫健,一袭战袍戎装,出落得英姿飒爽。
“早时你就研究这沙盘,”阎姝急道,“如今火烧眉毛了,你还瞧着这沙盘作什么!”
珈兰直起腰来,深吸了一口气。
“你可听过——美人亭。”
“美人亭?”
“先齐历代君王中,有一位独好美色,在举国各地建下了选美的场地,被后人统称为,美人亭。”珈兰简明介绍道,“美人亭被齐国后人改作军事密道,贯通三国边防各处,被梁人吞并后方销声匿迹……”
存在过,必有痕迹。
她们都深明此理。
“你是说,美人亭重现世间,那这次……”
“姝儿,你来看。”珈兰拉着阎姝的胳膊,指向那条她心中十分笃定的道路,“此处为入口,觉州城内外,各设一处美人亭。照倒马关的地势来看,从这里……”
……
“将军!”
“将军快走!我们还能拦上一拦!”
“将军走啊!”
“我们死不足惜,将军才是秦家军最后的生机啊!”
秦典墨手提重剑,不甘心地一再拦下欲要上前赴死的兵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一队秦家军本是骑着马来的,先时也好端端地将马匹拴在了棚里,可后去瞧时,竟一匹不剩,悉数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年少气盛,还以为梁军依旧是作个势来恐吓一二,谁知这一回,当真是掉入了四面包围之中,插翅难逃了。
梁军带足了火油和重弩,以及许些远程的兵器,用黑布遮掩了停进两侧的树林,若不仔细本无法辨识。趁着秦典墨开城门迎战之际,梁人才整齐地推出了那些重型兵器,一股脑儿地往关内丢着火石、射着火箭。
重仞关塞,巍巍火光。
秦家军这一队人马,在关塞门洞处被前后两支队伍夹击,塞内是火光刺目,即便能突围也是步入火海,不若突围至两侧山林,或许还有生还之机。
秦家将士皆是视死如归,拼杀时亦带了几分不甘和怒气,好不容易挪出了昏暗的门洞,来到关外墙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夹杂了震耳欲聋的刀兵碰撞之声、火星轰鸣之烈,浑然地狱之景。
城门外,马背上,坐着一位褐袍将军,手握缰绳,统领千军万马。他眼底燃烧着熊熊战意,不知是被通天火光灼烫了身,还是被面前拼死厮杀的秦家军碍着了眼。
此人面相似曾相识,秦典墨必定在何处见过。
“少将军,我已拉了五人陪葬,不亏了!”前头负责突围破阵的少年吼道,“他们再围上一阵,我怕是要脱力!介时我便以这副身子撞开两人,让出一条道儿来,你们记得带着少将军突围!”
再高超的战术,也怕秦家军这等不要命的打法。
“脱力了,就回后头歇着!”一个年纪稍长的兵士上前一步,用大刀抵下少年身后袭来的一支长矛,“哥哥我杀了六个,轮得到你在前头!”
来时两三百人的小队,如今只剩下了二十几个,其余多数因未设防备而被射杀在门洞之中,旁的则是在突围时脱力战死,剩下的也是强弩之末了。
秦典墨左臂中箭,右臂亦在突围时被刺伤,战力大不如前,只好先行往中央退了退,寥作喘息。看着一个又一个轮换上前抵挡的战士,他心中不免升起自责愧疚之感,若他以平常心对待,又怎会发生这等惨案。
可他不知的是,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就是在等待他掉以轻心的那日。
少年将军满身狼狈,战袍破损,胄盔在方才突围时被人掀开了臂甲,各处都是零星斑驳的血液。鹰目含恨,不甘地望向层层包围圈外坐于马上的中年男子,巴不得此刻就飞身而上,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老胡!快躲开!”
“老胡!”
众人惊叫之下,那名被称为老胡的男子慌忙挥剑回头,可长矛依旧无情地贯穿了男子的胸膛,血液喷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