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珈兰应了声,紧了紧怀中的衣物,在长廊的尽头与小寒分头行动。
临转角时,她回身望了一眼小寒的背影,一切像是规划好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以小寒和大寒的手段,如何拦不住区区几个丫鬟仆妇?除非,这一切本就有人授意,恐怕今夜楚恒所中之毒,都是早有预料的……
那她又算什么?
他意识迷离时,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玉京的水,浑浊若泥潭,连珈兰也瞧不清,潭底到底埋藏着什么。
分明洞房花烛连理夜,却无红烛静好到天明。
楚恒一出事,三公子府便乱作一锅沸腾的粥。不知是哪家多嘴的下人宣扬了出去,三公子府的奴仆在角门处抓获了一位乞婆。审问之下,才知是林瑶溪命人带进府中的。离去的宾客听闻此事,无一不是面露嫌恶,又说这厢林瑶溪下毒的狠辣决绝,羞臊得林氏族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都推了不见客。
大寒和小寒好容易将人安置了,留白露和几个信得过的小仆在里头,二人则是等在外头长廊下。檐下的木制雕花各有千秋,从主屋这儿悠悠荡漾至两旁,皆是不同风景,叫人眼花缭乱。
院中多了些干枯树枝,大寒皱了皱眉,当即有懂事的女婢上前洒扫。他压低了声,监工般看着树下的忙碌身影,询问身旁的清冷女子:“她是怎么来的?”
“主上只吩咐别阻了来人,并未同我说是何打算。”小寒叹了口气,懊恼道,“不想,险些酿成大祸。”
“林氏咎由自取,药量下得十足十的,还真安插了人进来。好在府上暗卫及时来报,事出紧急,主上也来不及同我们说个清楚明白的,怪不得你。”
“这两桩罪过,足以叫她死无葬身之地。”小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冷笑道,“人,我已经押在柴房了。新婚妻子算计王室公子,传扬出去,也是她林氏意图谋反。我就不信,林氏那几个老东西,会为了一个小辈,舍弃全族。”
院中的女仆俯身捡起些长条的枯枝,丢到一旁搁置的竹篓里头,继而用笤帚清扫着琐碎的枝叶,垂首恍若未闻。
“林氏自不会如此。”大寒眼神黯了黯,愈发将声音埋的更低,仿佛一出口就会消散在风中,“小夫人之后,朝堂动荡。主上……可私下同你说过打算?”
“你也知晓?”小寒一愣,惊讶侧目,对上大寒的视线,“那,只有兰儿一人,还不曾……”
“主上吩咐,你我不得不从。”
“我自是不会同她讲的。”小寒的心头咚咚直跳,十分不安,“林氏一族,连三公子这条线都断了,野兽尚会博最后一击,不就是在逼着二公子府……”
一双温暖的大手,隔着厚重的衣物搭在了小寒肩上,及时制止了她的话。小寒只觉肩上一沉,下意识地望向大寒的方向,他只是伸出一指竖在唇前,示意小寒噤声,摇了摇头。
祸从口出,隔墙有耳啊。
……
府中慌乱,不少人却发觉,珈兰将白姨带去书房后,就再也没回主屋。几个下人都说,她只身一人出了门,像是往城里方向去的。
可玉京城这几日,变故频发,正戒严呢。
夜晚的长街,寂寞静静地铺展,每一块石板都承载着无名岁月。远处打更人的喊声传来,原这一场闹剧后,已是子时了。
夜色朦胧,墨迹从天际晕开,将整条长街都染作无名的黑。这几日玉京虽繁华如旧,可晚上无端多了许些沉默,连秦楼楚馆都是早早就闭门谢客,生怕染上夜的瘟神。
明事理的几个铺子老板猜测,宫中巨变,林后倒台,而今日敲锣打鼓地又将一名林氏女嫁去了三公子府,恐怕不单是家族陨落这般简单。早已深埋地下的王室秘辛再度于坊间传闻开来,人们不敢高声语,只好守着心照不宣的宵禁,造就这番子夜寂寥。
冷风吹得灵台清醒,心智沉沦。
珈兰沿着无人的长街走了好一阵,才发现一家小巷里还未打烊的酒馆客栈。夜间寒意驱使下,她提步走向夜间唯一的光亮处,想要上一壶酒,暖暖身子。
自是没有生意上门,还往外推的道理。小二正和杂役一并收拾着大堂的桌椅,见有客来,立即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将人带到里头暖和些的地界。这姑娘虽是孤身前来,可身上衣料打扮绝非寻常,又带着面纱,估摸着是哪个好人家的贵族小姐,才有这般气质风韵。
这女子将钱袋大咧咧地搁在桌上,从中取出一锭银子,递到小二手上。
“要最烈的酒。”
小二一愣,抬头时,只窥见客人眼中茫然的死意,堪比暴晒数年的贫瘠之所,尽是干枯裂痕。
怔愣之间,柜台后的掌柜慌忙打了一壶酒,快步端了过来搁在桌上,连声道着慢用。他回身夺过小二手中的银锭,好一番挤眉弄眼,指使他忙旁的去,美滋滋地将银子揣进怀里。
“姑娘,”掌柜谄媚地回过身来,躬身作揖道,“可还要些旁的小菜下酒?厨子还没收拾呢,这些个菜啊、肉啊,都是每日送的,新鲜得很呐!”
少女倚上桌沿,摆了摆手,就要去揭自己的面纱。掌柜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又晓得清白官宦家的女子,皆是不喜叫人瞧见的,也未追问称呼姓名,当即笑退了下去。
偌大的铺面厅堂,角落里只亮着一盏快要烬了的灯烛,时而明灭恍惚,不知夜色几何。
珈兰银子给得足,可架不住一壶一壶的烈酒下肚,拖得久了,小二更是困得眼皮直打架。老板垂眸拨了几下算盘,抚了抚怀中揣着的一锭银子,打了最后一壶酒送过去。
彼时,这女子已是喝得不大清醒,枕着胳膊倚在桌上,还抓着酒壶不肯撒手。因是背对着掌柜,并瞧不清她的神情,只窥见一头乌发如云铺散,腰身如水温软,险些叫人恍了神。
月照清山,灯火透过窗棂,外头只剩下愈发沉闷的黑暗。不远处似有整齐的步伐声传来,夹杂着一丝甲胄的轻撞,跌宕在宁静的夜空中。小二人机灵,一听见这声音,吓得瞌睡都去了大半,连忙上前拦住掌柜,耳语了几句,冲到门边去搬木板子闭门。
掌柜将最后一壶酒搁在桌上,低声劝解道:“姑娘,夜已深了。你看,若是今夜要住一晚的话……”
“我还会赖你的酒钱不成。”珈兰说着,又取出一锭银子,按在他面前,“上酒。”
朦胧下的惊鸿侧颜,如星河流转,于昏暗夜色中璀璨耀目。
“姑娘,实在是……近两日戒严。小老儿这楼上的客人,多是走江湖的,也不敢后半夜尚在街上逗留。也实在是时候到了,若再不打烊……”
珈兰蹙了蹙眉,已是喝得直不起腰了。她将左手中的钱袋抛到右手,额头抵着白皙柔软的腕下,由着沉甸甸的钱袋子从指尖滑落。月色金线云纹的小巧钱袋,坠着两条细密穗子,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之物。
临落下时,上头的系绳儿还在她的尾指上一勾,方“咚”地一声摔在桌上。
这是极其香艳熟练的——勾栏做派。
掌柜的见状一愣,正在心底盘算着此人身份,还未有动作,却听门口小二“哎呀”一声,心头也是吓了一吓,回首去瞧——
阀了一半的木板外,站着一队将士,个个目光凌厉,身上无不是结了浓重的夜间寒气。小二连后退了几步,还以为是见着了夜晚行军的阴兵,根本不敢抬头瞧来人的面色。
“前几日才告诫过你,近日京中不太平,今日便又犯了。”一侧的将士开口道,像是个副官模样的,掷地有声,“你家赵掌柜呢?”
“阎将军,掌柜的他……”
“哎哟!阎将军阎将军,实在是小人的不是!”掌柜的三步并两步地跑来,连连作揖,“今日店中有酒客,来得晚,方迟了片刻阀门。客人那儿还未定下客房,所以……”
阎晋顿了顿,侧目看了看身旁为首的将领,等候指令。那人也不答话,只是抬手摘下了头盔,递到侍官手里,扶刀开口:“连掌柜都不知晓是哪家哪户的,本将便亲自进去瞧一瞧。”
掌柜一时语塞,他着实说不出个一二来。毕竟顾着姑娘家的脸面,他一直未曾正眼去瞧,再加上谁家小姐放着端庄淑女不作,非要作酒馆里头的千杯倒?一时之间,愈发不好分辨。
若是珈兰还清醒,恐怕能第一时间认出来人的声音。当日宫中一墙之隔,听他杀伐果断地发号施令,给自己辟出一条生路;如今玉京上下皆有秦家军的眼线,他尚如此事必躬亲,怎能不得军心?
空荡荡的堂中,唯有些倒扣在桌上的板凳遮盖视线,并无什么显眼之人。秦典墨左右张望,才在角落里抓住了那一团昏黄的烛光。
暖光中包裹着一个单薄的小人儿,颓废无力地倚着桌。
阎晋一愣,他自然也是对珈兰印象深刻。见秦典墨停了步子,似是在思考是否上前,他便先回身安排好了接下去的巡查队伍,并叫人在周遭围好了,时刻警戒着旁人的眼线。
角落里的少女恍若未闻,朦胧间稍清醒了些精神,便立即又去扶了酒壶,仰头往口中灌去。清凉的酒液入喉,迅速烧作灼烫的火焰,从喉中一路暖到腹部,浑身前所未有的温暖。
而他在岸上,看一条在大海中,快要溺死的鱼。
秦典墨忽想起来,今夜,是三公子同林氏女的昏礼。
他内心挣扎了许久,可没等到沧海桑田,禁不住千秋万古,秦典墨迟早都会走向她。他抬起腿,在众目睽睽下顺从了自己的内心,走到醉酒的女子身边,夺过了酒壶。
冰凉的甲胄,被暖色的烛火镀上一层温和的光。
珈兰愣了愣,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眼中湿漉漉地,明灭着眼角的通红。白皙的脖颈显得愈发修长,半松的发髻,下一刻仿佛便摇晃着要倒下。看着一双与楚恒相似的眼,她扯出一抹苦笑,双臂微垂,颤颤地嗫嚅道。
“你……怎么来了?”
她知道是谁吗?
秦典墨皱了皱眉,瞥见了桌上空置的酒盏,和规规矩矩的钱袋。
“你不是……”美人垂目,一颦一笑添红霞,“不要我么?”
她认错了人。
不过也好。
秦典墨攥住她又要去提酒壶的手,俯身将她的手臂绕过自己颈后,横抱起来。回身之际,掌柜和小二这才瞧清了这女子的面容,佳人醉颜酡,发如垂柳随风动。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接触到寒冷的甲胄,珈兰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想要挣脱他的束缚。秦典墨只是紧了紧双臂,又将她锢了些,直至身上熟悉的气息包裹了她,怀中的女子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他们是战场上,相依为命,能将后背相互托付的人。
即便是不带半分情愫,他也不会留她独自在这里。
阎晋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替秦典墨取来了马背上搁着的披风,罩在珈兰身上。厚重保暖的兜帽恰好能遮住她的半边面庞,不叫旁人瞧见,也好不损了她的声名。
“今日之事,”见秦典墨出门,阎晋侧目提点了一句店家,“原是要罚你的。谅你一向遵纪守法,也明事理,便不作惩戒了。”
店家心下了然,连声道谢,将人好好送了出去。
除了酒肆外的一亩三分地还有些光亮,满目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秦典墨叹了口气,又将怀中的女子抱紧了些,生怕她受到一点风。正要将人抱上马时,他一抬头,却瞧见一侧的火把旁,站着个眼熟的儒雅身影,笑意盈盈地瞧着这边。
店家和小二齐心协力地抬着木板,一块一块按序号阀上门,光亮也随着这些木板子一方一方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