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兵为枪上膛,率先走了进去。她大概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让人都有些忘记她是如此惧怕这些多节动物的事了。
两人紧随其后。与其说是突然来了勇气,不如说,是不想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原地等死而已。越往前,几人越能听到嘎吱吱的异响。但声源并不在尽头,而是在道路的旁侧。若不是他们举着手电前行,将岔路口的一只蜘蛛惊扰得后退几步,发出响声,三人还没能发现。
但他们只是稍作停留,就立刻前进了。
仅余光一撇,三人就惊出一身冷汗。那是一只与人差不多高的蜘蛛,灰绿色的。它还是蜷缩在狭长走廊间的姿态,不知张开又有多大。它没有什么攻击性,暂时。因为它的口中不断咀嚼着什么东西。在深色绒毛的衬托下,一只人类的手臂显得那么白皙。
还是一只女人的手臂,上面挂着一个“可能是玉石”的镯子。
莫惟明还记得。这条手臂……手镯的主人,似乎属于那个在游轮上与一对母子发生争执的女人。以她那强势的性格,想要来到这里,倒有可能。
他希望那对母子还平安地留在第一处据点。最好,已经到繁华的城市落脚了。
而再往前呢……仍是一条漆黑漫长的路。那个男人挣扎哀嚎的声音几乎完全淡去了。就当他们以为他已经被“打包”藏起时,眼尖的佣兵又看到了他趴在地上的双臂。
“你……还能说话吗?”
男人没有回答。但是,他的前半身突然动起来,于二人的面前直立。就好像一个人很努力地支起上半身,却没有用手。这感觉太奇怪、太突兀了。正当他们感到匪夷所思之际,男人的身体忽然抬升,抬到了比他原本的身高更高的程度。
三人仰起头,发现他的身体竟然只剩下了上半截。有肢节刺入身躯,像操纵手偶似的将它挥动。莫惟明感到一阵激寒。这样的行为,简直就像……鮟鱇鱼摆动灯饵。
他们想要逃跑,却来不及了。出现在眼前的,是比刚才看到的更大的蜘蛛——足足大了一圈儿。它那灰绿色的绒毛也显得更鲜艳些。它的眼睛,一共有八个,最小的也像人的拳头那样。与刚才那只不同,这只蜘蛛的反应似乎有些躁动。
“你……要开枪吗?”
女佣兵没有说话,而是用行动回答。
她转身就跑。
“你——”
虽然他们知道,在这里开枪并不是好的选择……但她的反应未免太快了。谁知那蜘蛛当真突然发难,朝着前方直直追了出来。军医没好气地骂道:
“我以为你有多少底气!”
“少废话,跟我跑。”
逃命的时候,他们再度路过先前蜷缩在岔路的蜘蛛。它已经将手臂吃到手腕了。玉石被它剔出嘴里,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种体型的蜘蛛行动起来并不敏捷,但在它们自己所编织的天罗地网下,速度也不逊色于逃命的人类。
“呃!”
莫惟明被绊倒了。那是一截埋在层层蛛网下突出一部分的骨头,不知属于什么动物。那庞然大物追上来。巨颚像镰刀一样,深深刺入他未来得及收回的小腿。
难以言喻的疼痛。
但很快,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被麻痹了。他意识到,这唾液是有毒的。为了防止猎物挣扎,它会释放具有麻醉作用的毒液切断神经感知。她想起那女人的断手,和男人不完整的尸体……都是一种发青的惨白。尸体变成这种颜色已经不新鲜了,短时间能够让皮肤呈现如此色彩的,只有毒素。
且不论这种损害是否可逆,莫惟明更恐惧的是,接下来的自己是否会开始浑身无力,或是意识模糊。他意识到,自己曾对梧惠做过多么可怕的事。
那时的自己虽然知晓结果,却不知道人在当时可以恐惧到这个份上。被无力感侵蚀,被绝望感淹没,他反应不过来自己还该做什么。
“砰!”
蜘蛛的一只眼睛突然爆开。他立刻清醒过来。是佣兵在远处打的。紧接着,军医用剩下的一只手拽着他,将他奋力拖动。他意识到自己尚且能使出力气,便慌忙爬起,继续这场狼狈的逃亡之旅。
他和军医很快便知道,女佣兵打的并非无准备之仗。
他们重新返回较为开阔的地带。这时候,佣兵命令他们散开。他们站在三个方向。巨大的蜘蛛一时失去目标,陷入短暂的犹豫。她很快开出第二枪、第三枪。每放一枪,她都迅速切换位置,并将原先站在自己位置上的人推开。脚下的蛛丝不断起伏,混淆大虫子的判断。翻飞的子弹不断打爆它的眼睛。
它无计可施,从口中溅射出毒液来。不巧的是,女佣兵恰好在切换自己的位置。为了防止毒液进入眼睛,她抬起胳膊。毒液溅射到她的手上,但她保住了眼睛。
失去感知能力的蜘蛛变得狂躁,但它只得在原地打转。它无意识地破坏了附近蛛网的结构,将那层灰白的、薄厚不均的膜撕扯得千疮百孔。
就在这时,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成千上万的小蜘蛛,不知从何处涌现。或者说,从四面八方涌现。它们如同黑色的浪潮将这巨大的蜘蛛层层包裹起来。传来细小而密集的撕扯声。莫惟明反应过来,一手抓着一位队友朝外冲出去。他们又跑了一阵,直到丝线非常稀疏的地方才停下。
几人气喘吁吁。
“你、你是……怎么知道,那些小东西,会……”
“我不知道。”到底是佣兵,她的呼吸很快调节过来,“我只打算把它骗到空旷地带来着。我确实不懂什么生物学,对这栋建筑的怪物也一无所知。但我想,既然它长期栖息在洞穴深处,体型又那么大,平时一定不怎么消耗。所以,它的速度不会太快,动作也相对笨拙些。只要充分利用地形,和人类灵活的优势,就能对付他。”
“而且它体型大,即使有密集的绒毛,也未必能对这种纤细的蛛丝进行精确的感知。”莫惟明也分析道,“因为这张网并不是它自己构建的。对于巢穴的搭建,它应该没出多少力。毕竟它是靠毒液来捕杀猎物的。毒液大概率是肌溶性的……总之,它的确是一种栖息性的。它擅长等待或直接诱骗外部的敌人深入巢穴,再加以清除。被引诱来的,也可能是其他蜘蛛群所对付不了的生物。”
“难怪之前没有蜘蛛阻拦我们。人类的体型比起鸟儿,的确是太大了些,它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军医若有所思,“那么,那群小蜘蛛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很多生物遗骸。鸟的、人的、其他兽类的……但维度没有蜘蛛自己的。这证明,一旦失去价值的同类,它们也会自行处理掉。它们的身躯,与身躯所承载的一切都分发给下一代……生生不息。毕竟,资源总是有限的。”
“蜘蛛的确有同类,甚至母子相食的特性。”军医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你们的伤怎么样了?你摔倒的时候,好像被……”
莫惟明的小腿这才传来一阵刺痛。他坐下来,掀开裤脚。两个漆黑的窟窿赫然呈现在几人眼前,伤口周遭还带有锯齿撕扯过的痕迹。
“天啊……这可真严重。”军医立刻卸下背包,“马上处理。我有破伤风。”
“还好,倒是凝血了。虽然伤口不大,的确该担心深浅的问题。拜托你了。”
女佣兵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操作起来,不由自主地抓了抓自己的手腕。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后,他们也并未忘记佣兵的事。
“看看你的手。”
军医伸出自己完好的手来。女佣兵挑起眉,笑了一下,把手递了过去。
“好像有过敏症状……”
“是翻红了。”莫惟明拿手电照着,“我们没法分析毒的成分。但从我的表现来看,似乎对我们这种体型的生物,这些毒液的量不足挂齿。毒液应该是持续性注入的,但被你打断了,我才没有大事。至于你……没有进入黏膜是好事。但既然接触了皮肤,也要小心毒素渗透进去。先进行体表消毒。我们最好能再找到有大量清水的地方。”
军医熟练地单手操作着,头也不抬地对莫惟明说:“上哪儿整水?反正这栋楼是一滴也没有,我们只能出去再说。”
莫惟明感觉女佣兵的脸色很差。果然对付蜘蛛这种自己恐惧的东西,还是太勉强了吗。
忽然有新的队伍出现。虽然只是寥寥几人。莫惟明一眼认出那个熟悉的刀疤脸。
不等他说话,那小子倒是三步并作两步,激动地上前攥着他的手。
“我就知道!医生你福大命大造化大,不会有事!”
“你小子还活着啊……”
莫惟明也不知道是在替他庆幸,还是另有他意。
“你这叫什么话?”男人不满地说,“我们好不容易纠集剩下的人,正努力找出路呢。”
他们看向后方。这些人中,还有两三个戴着红袖标的人。
“那你们找到出口了吗?”
刀疤脸尴尬地停顿了一下。
“没、没有。暂时没有!你看,这不都让蜘蛛网封死了吗?”
“真没用。”女佣兵这样说。
被女人这么说,他显得更尴尬了。他着急地解释道:
“也、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吧?你看,我们不是把训练有素的殷社的人,也说服着加入我们的队伍吗?”
“那是我们也没得选。”其中一个戴着袖标的人嗤之以鼻,“而且,好像是我们先捡到你的。看你躺在地上,以为你已经死了。正准备搜点物资,你就醒了。”
“你们这叫趁人之危!”男人也嘴上不饶人,但他很快转过话锋,“医生!你们几个就这么抛弃我,也太不厚道了!”
军医淡然道:“这不还活着吗?不。不如说活到现在,你也算有两把刷子了。”
“那句话怎么说?”连女佣兵也愿意多讨论讨论他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喂。”
“行了,都少说两句吧。”莫惟明看向他们的队伍,“既然有这么多人聚在这里,那么有谁能拿个主意,提点有建设性的意见?接下来该怎么做,谁有头绪?”
另一个戴着红袖标的人举起了枪。
“我会建议我们原路折返,退回到爬行动物区。至少那边很空旷,威胁都是显而易见的,不存在什么埋伏。更重要的,是那边的楼梯更方便我们找。”
“你们打算离开不?”佣兵问。
“不。”戴袖标的人说,“我们会坚决执行命令,等待汇合,继续向上探索。”
“你们真是一帮死脑筋。”刀疤脸说。
“我们跟你们可不一样。我们的行为,都是出于自愿。”
“说什么呢?我们就不是了?我保命可自愿得很呢!”
其他偷渡者们纷纷附和,说着“就是”“对啊”,谁也不饶人。莫惟明有些在意他们这段对话。但具体在意哪部分,他说不上来。可能因为太累了,也可能受到毒素的影响,他现在的思考能力不及从前。
但是,没有人反对提案者。于是他们聚集在一起,谨慎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走在路上,女佣兵问戴着红袖标的人说;
“还有子弹吗?”
对方警惕地看着她,没有直接回答。
“不剩多少。我俩的枪,型号对不上吧?”
“也是哈。”佣兵晃了晃自己的枪,“我一发子弹也没有了。”
这真是一句听了让人感到绝望的话。但所幸现在人多,莫惟明和军医没那么害怕。估计能在这时将此话说出口,也是因为佣兵觉得,他们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吧。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人们各有图谋。必要时团结,必要时出卖,必要时反目。或许人类和这群奇异的蜘蛛的族群,并没有太大区别。